第三章
我和白苏既是同事,也算朋友。因为工作的关系,时常在一起聊天、吃饭,但我们很少会过问彼此的私生活。
从教育的角度讲,这是社交礼仪的基本规范。在社会教育普及率高达98%的今天,几乎人人都会受到这套规范的训练。它的核心主旨是尊重他人的生活,多观察、少评论。
社会教育阶段的课程,总的来说比较枯燥,因为理论和抽象的内容占据了大部分篇幅。仅有几门课程让我产生了兴趣,其中就包括社交礼仪。
授课的老师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她很喜欢现身说法,讲述自己的真实经历。在谈到尊重生活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在她小的时候,人们对生活的理解与现在大不相同。
“我们那一代人,正好完整经历了出生率的回升和跌落。同龄人大多有兄弟姐妹,但是到了下一代,却有很多人选择不生孩子。
“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堂亲和表亲家还有很多姐弟,大家住在同一个小镇上,时常串门拜访。那个时候,‘私生活’的概念还不普及,大家乐于分享生活的琐碎,也爱打听别人的私事。逢年过节、结婚生子,亲友们聚在一起,非常热闹。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生活的意义所在。”
老师讲述的热闹生活,我很难想象出来。我是独生子,父母也没有兄妹,学区教育阶段结束后,我就离开父母一个人生活了。
学校组织过三次婚育意向检测,我的结果分别是“强”“弱”“中”。现在要是再让我做一次检测,我也说不清结果会是什么。
抛开社交礼仪,我的私生活本身也很简单,没有太多可以分享的内容。昔日的同学早就奔赴世界各地,如今的人际关系,主要就是指白苏。
话虽如此,我对白苏也没有那么的了解。我知道她爱喝咖啡,有时候睡到半夜,她还会起床倒一杯咖啡,倚在床头慢慢品尝。
而且老问我喝不喝。
“会睡不着觉,不喝了。”
我还知道她喜欢下雨天。因为她在半夜品尝咖啡的时候,会打开室内环境控制器,模拟下雨天的场景。
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声,她偶尔会感叹一句:“世界真安静啊。”
如果睡不着,我会和她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上个周末,我去了一趟婚育规划中心。”白苏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忽然间来了兴趣,“去那做什么?”
“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白苏应道。
“规划中心推荐的婚育对象,据说都挺合适的。”
“是吗,我不这样认为。”白苏隔了一会,补了一句,“我不信任他们那套系统。”
这种话从信奉统计学的白苏口中说出来,给我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东亚社研院做出来的系统,可信度还不够吗。”
“正因为是东亚社研院,我才——”白苏停在这没有往下说,“你有没有试过他们的推荐系统?”
我沉默了一会,“试过一次,就再没去过了。”
“为什么?”“我不太想说。”“抱歉,我问太多了。”“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在第一次婚育意向检测的结果出来后,我兴致勃勃地去了一趟规划中心。系统向我推荐了一名年纪相仿的女孩,短发、圆脸,面无表情地透过屏幕看着我。
我胸口一阵压抑,差点吐了出来。
据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对亲眷产生生理上的排斥反应。而我大概就属于这类人。
屏幕里面的女孩,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淡月。
既然说到了婚育,我便问起白苏对此的看法。她说自己不排斥结婚,但是不想生小孩。
这样的想法稀松平常。规划中心会推荐想法相同的人,所以不必担心契合度的问题。
在婚育这件事上,规划中心做了很多工作,除了基于大数据分析的对象推荐系统,还包括一整套指导教育课程,涵盖了恋爱、生活、育儿等诸多方面。
遗憾的是,这套课程并非义务教育,在已婚夫妇中的普及率还比较低。
让我奇怪的是,白苏不信任对象推荐系统,却很推崇婚育教育课程。
“人总是会变的,”白苏如此解释道,“如果不对人性加以约束,当初适合自己的对象,在生活一段时间后就变得不适合了。所以接受指导教育很有必要。”
在这一点上,我和她的看法不同。
“正因为彼此适合,这才有了婚姻,而并非婚姻让两个人变得合适。”
白苏反驳道:“这是人性组织常用的诡辩论。人性早就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了,他们却想方设法将它模糊。”
我说:“人类文明发展了几千年,人性却始终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统计学派应该反思,人性并不是可以用数据来测量的东西。”
“这就是你们刻意模糊的地方,统计学准确地预测到了行为事实,告诉我们人性本来如此,而你们却毫无根据地相信人性不可探知,大肆渲染所谓的神秘感。”
“明明是你们混淆了人性和本能,用简单的生物本能去衡量复杂的人性变化。现实已经很直观了,人类正在失去他们的自由意志,变得千篇一律。统计学派对此却从不做任何解释。”
“你们无非是用一个模糊的概念取代了另一个模糊的概念,什么是自由意志,让人们自以为是地行事,那就是自由意志吗?统计学讲得很明白,人的意志本来就是集体意识的延伸。”
出现了,白苏的杀手锏之二:集体意识。
它试图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看待,承认个体的差异性,但是强调个人意识应该服从于集体意识。
乍一看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它背后却散发着浓烈的政治和宗教色彩。它宣扬和谐有序,实际却在党同伐异。
很多人都有着同样的担忧,在行为事实和集体意识两座大山的强压之下,人性正变得岌岌可危。然而,缺乏统计学证据的担忧难以被认可——这也是我们的另一层担忧所在:当我们终于看到统计学证据的那天,人性会不会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和白苏的论辩其实无关紧要,一觉睡醒,两人依然各行其是。
真正紧要的是,在个人意识变得无足轻重的今天,我们或许正在成为一部复杂而浩大的机器的奴隶。
而这部机器,正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争辩到最后,都默契地静了下来。
白苏问我:“你都不婚育,操心人类的未来做什么。”
我应道:“谁叫我是集体意识的延伸呢。”
我们相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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