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
我们回国有一段时间了,一切都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好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刚刚从事故现场中苏醒过来。
早上刚吃完早餐,久未见面的太阳出来了,正是晒衣被晒物件的好时光,我们家四个人都在屋里屋外收拾东西。谷村都有十二岁了,正是当年我去中国时候的年龄。他现在很会做家务,打水、劈柴、背大米样样会做,自己知道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了。战争好残酷,消灭了日本近一半的年轻男人。
这时奶奶从她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沾满灰尘的影集,用抹布擦了擦,叫大家过来看。
“过去这六年啊,你们不在家,每逢过节时或者收到美惠子寄来的贺卡时,我就和爷爷拿出这本影集来,看看里面你们每个人的样子,想象你们变成什么样了。”奶奶一边说,一边用嘴巴吹了吹表面的灰。“大轰炸弄的,搞得到处都是灰尘。”
看着影集,我发现外貌变化最大的就是我和谷村弟弟,邻居们都认不出我俩了。
“哎呀,你们看看,佐佐木在草地上抱着大黄狗狗互相亲嘴的照片太可爱了!那时他才三岁吧?”谷村看见弟弟的憨样兴奋地叫了起来。
妈妈的嘴巴勉强笑了一下,旋即收起笑容,眼睛楞楞地看着墙角佐佐木小时候经常骑玩的小木马,突然失声地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死在异国他乡,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妈妈不停地擦拭泪水。
她说的“回来”是指我们本地风俗中说的人死后灵魂要回家乡才能安息。
“过段时间我们可以去请道士佬过来为佐佐木和他爸招魂,让他们父子俩回来。”奶奶揩了一下泪花说。
自从回家后妈妈经常念叨佐佐木,每次看见他的物品就发呆半天,然后自言自语地流泪。
“你回来了啊,可回来了,佐佐木,这么久你去哪里了?妈妈找你找得好苦啊!”半夜两点多,妈妈突然说起梦话来。
我打开灯赶紧过去把妈妈摇醒,她睁开眼看见我在身边坐着,喃喃自语一声“原来是在做梦啊?”
妈妈憔悴的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眼角起了鱼尾纹,这半年以来她明显地老了。我安慰妈妈好好睡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好好活下去才对。奶奶带着谷村在另一个房间睡得正香。
10月30日
深秋了,又到了红叶遍地季节。我们这边是丘陵地区,门前有条公路前后还有小山丘,每当天气转冷时候山谷里很多地方飘荡着一些硫磺味的白雾,那就是我们本地特色温泉,我们家也有一处小温泉。记得在战前,每当进入秋季特别是冬天以后到处都是秋风萧瑟、白雪皑皑的景象时,我们全家老少七个人总是经常带上浴巾在前面小山谷那口温泉里浸泡养生。日本人爱“汤泉”,也许是中国古代那些文人雅士喜爱在山野里沐浴的风气遗传过来的吧。
今天下午在我的提议下,我扶着奶奶,谷村拉着妈妈,我们老少四人穿过门口的马路,走过对面一小段山坡来到了我阔别六年的自家温泉旁边。平时奶奶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打理一下,环境还是很干净的。
当我穿着露出胳膊的泳衣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背靠着一颗光滑的圆石,顿时一阵阵令人晕眩的疲劳向我袭来。我们呼吸、沐浴着温热水面上带有硫磺味的水蒸气,好像每一寸肌肤都在张开毛孔自由呼吸,好多年没有这样的体验了,它帮助我们释放出长久以来堆积在体内的压力和爱恨情仇;弟弟在水里玩得好高兴,嘴巴“噗噗噗”不停地在水面上吹起一串串彩色的气泡……
“妈妈,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你拉我一下。”斜坡下突然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喊声,那声音与佐佐木的童音太相似了。我们连忙坐起来看看是谁 ,奶奶说那是新搬过来住的邻居家的孩子,有时候还跑到我们家里来玩,小家伙正在后面追赶他的妈妈,看到奶奶还向我们招手。妈妈发呆地看着那个六岁左右的男孩,视线一刻也不愿离开他。
“真是太像了!”妈妈自语道。
11月1日
早上六点多,我和谷村还在睡梦中就被门外的警笛声吵醒了。透过窗户我看见室外晨雾缭绕,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马路上,几个邻居在围观,我赶紧穿好衣服出去看看。
只见几个救护人员正在把一个女人抬上担架,给她做心脏急救。那女人嘴巴、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奶奶惶恐地跟着给她整理头发衣服,我走近一看,天哪 ,这不正是我妈妈吗?!
我跑过去抱住她大喊“妈妈你怎么了?”任凭我怎么呼唤她,妈妈就是不睁开眼睛。医护人员说马上送去医院抢救一下,叫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奶奶告诉我:一大早妈妈跟她说要去对面的山坡上找佐佐木,我听了觉得她思虑过度、走火入魔了,就让她去走一走散散心也好。没想到早上雾特别大,视线不好,她过马路时被那辆进城的货车撞到了头。
救护车呼啸着警笛朝市区医院奔去,妈妈四十岁的生命也跟着那惊心动魄的声音消失在寻找弟弟的途中……
可怜的妈妈,到底是谁害死你的?
11月6日
一场战争让我和谷村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而这场战争是由日本挑起来的。这是我的看法。
当初天皇与军方发起战争的理由是日本要与其他国家共建东亚幸福繁荣圈,现在呢?整个亚洲哀鸿遍野。
我今天上街买东西顺便买了一张《朝日新闻》,里面有个美国记者写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现在有十万日本人留在中国没有回来,其中一半是日本孤儿,中国人对待他们很好,他们也不想回来,愿意跟善良的中国人一起生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成立了一个感恩团,宣传中国人的优良作风品德,一部分人奔走在中日两国之间,致力改善两国人民的关系。
我这几天非常兴奋,浑身有了力量。因为我想参与那些人在做的事情:带着一颗赎罪与感恩的心,奔走于中日两国之间。
11月26日
昨天我去警视厅民政处办完了军人遗孤手续,这样我就容易跟感恩团连接上了。当办事人员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时,个个竖起大拇指露出了敬佩的神色,说为我感到骄傲,我苦笑一下没说什么,心里暗下决心:以后在任何场合我都不想提爸爸的名字。
孤儿感恩团在大版市有个联络点,我跟奶奶弟弟商量好了,我买好后天去大版的火车票,一切按计划进行。
今天下午有空,我就收拾了一下行李。
我想带上一些有日本特色的物品给中国孩子做礼物。翻箱倒柜找了一个多小时,还真有十多件东西。
当我在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拉开右边床头柜的抽屉时,看见了六年前爷爷送我的生日礼物——几个木块做成的、骑摩托车的日本士兵,我顿时觉得怒火中烧,马上将它们扔进客厅里的烤火盆里,看着他们一个个变成白色的灰烬……
晚上,我躺在床上转辗反侧,想到过两天我就踏上去大阪的火车,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到宝顺了。
(全文完,2023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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