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窝囊

我认识的一位作家早年出了一本小说集，书名叫《天堂》。其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那一篇小说，题目叫《活得窝囊》。

那个时候，年少的我并不理解，怎么会活的窝囊。他是作家，出版了小说集，还是当地文联一本纯文学刊物的主编，这每一样都让我羡慕不已。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我也到了他那般年纪，才真的明白，人可以活得很窝囊。

窝囊得很。我对自己说。

老婆得了乳腺癌，在省城最大最专业的肿瘤医院手术，化疗。年轻大夫说那些听不懂的医疗术语，极其不耐烦的眼神甚至略带训斥的语气，我伸伸脖子，都咽了。还能说些啥，谁让咱不懂医学，老婆又不争气得了这病，既不是大领导，也不是大老板，这脸面值几个钱，说两句就说两句吧。扫地的大妈也很有脾气，说削苹果把皮掉地上了，床头桌上东西太乱不拾掇，洗脸台上咋恁多水渍，水杯背包怎么老往阳台上放等等。我知道，这不是咱自己的家，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人家的规矩就是这么订的。去买饭吧，有的餐厅要充卡消费，有的充卡还要押金，有的馒头卖6毛有的是一块，打饭人多，看看这瞧瞧那，稍一犹豫，后面的人催，打饭的人翻白眼，我觉得都无地自容。我知道，那会心里盘算的是只有两片肥肉的菜要十来块，青菜都八九块，咋样能在营养和价格间寻求点稍稍平衡。可是我却恬着脸说，吃不了油腻，清淡点，清淡点……

活得窝囊。

老父亲也病了，脑出血。幸好发现得及时，拉到县医院时，正赶上省医院的专家到基层帮扶还没走，捎带脚就给动了手术，感激涕零。下来手术就进重症监护，钱花得流水一样待了十来天，看着老父亲遭那罪，心里头想哭，眼泪转转圈，又回去了。想着，自己咋说也一个大老爷们呢，别娘们儿似的，煽情给谁看？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日子，就是在楼道大厅里掏钱租一张床，随时等着喇叭里喊床号。××床家属……只要听到，不管是在睡觉还是在扣手机，赶紧一路小跑过去，边跑心里边犯嘀咕，这是又咋了？医生可能隔着小窗口或对着门上的对讲器，说，再去买点纸过来，哦哦，买点纸，买点纸。老父亲稍微清醒点的时候，推着他去做CT，受过刺激的脑子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在重症监护里的急躁，让他用力地把我的手攥紧了说，把我拉回家去，回家去，养你啥用，让我在这受罪，给我把刀，砍不死你，砍死我自己。我知道，父亲说的是胡话，也是实话，真真白白的大实话。脑子开个洞，真的不是玩的。

活得窝囊，也是无能为力。

孩子该上学吧，老想着上个好学校，自己都这么窝囊，孩子不能跟着窝囊。可是都知道，上个好学校，费那劲真的是……关键是有劲也使不上，更关键的是咱还没那么大劲。求爷爷告奶奶，低声下气，只要事办成，咋着都行。谁让咱这么窝囊，谁让咱得求人办事，谁让咱一炮双响，双胞胎俩娃。说没能耐吧，真没能耐，原来能耐都用这上了，活该。孩子订杂志，掏钱，加入学校乐团学小号吹长笛，掏钱，没功夫接送报个托班，掏钱……兜里那点工资跟人家的零花钱一样少，那张银行卡跟拉肚子了一般，肚里天天都没东西，虚的很。我每读到李清照写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抵他，晚来风急。风急啊，不是晚来，老早就风急了，急得人也跟着内急。

活得窝囊，不光自己个窝囊，让老婆孩子都跟着窝囊。没带媳妇去过巴黎马尔代夫泰国，蜜月旅行是趁着那年非典过后旅游线路没人去了趟九寨沟黄龙，便宜。如今，有些风景也没了，好歹还留着一些照片可以怀念。怀念是老年人的专利，我还没老年，瞧瞧，可有点想痴呆了，这很可怕。陪着媳妇辗转去北京看病，得空去了趟大观园，当了回刘姥姥。这是媳妇第一次去北京，这一年，她已经过了四十了。坐在怡红院门外的池子边，杨柳依依，波光粼粼，时光静止了好大一会儿。真窝囊，我真窝囊。

工作上的事儿，多少都不敢说。家里老有这事那事，工作自然是耽误了许多，领导说不说，咱心里都有数。职位升不上去，没啥埋怨的，相反，总想着把重要的岗位重要的工作都让给有才能的人，咱真是能力有限，精力有限。有些同事逐渐来往少了，因为有了更好的圈子，自然要融入新圈子，咱只能使劲祝福使劲鼓掌，把巴掌拍红。比我入职晚的，好多走到咱前头了，黑夜里坐那抽颗十块红旗渠自己砸吧砸吧，就放下了。啥事，最后都得跟这烟头一样，灭了，变成灰。差别不是红旗渠还是软中华，差别是被抽完的，放那儿自己着完的，还是一直没被点着的。

老父亲在床头又攥着我的手，说，这会算是领教了，领教了。一辈子征南战北，还得落在这儿。其实，父亲的征南战北无非是开拖拉机拉石头翻了车，在粮所捡地上掉的玉米豆子充饥让人把手指头踩坏了一个，他还干过的一件大事就是买过一辆当时报废的罗马尼亚汽车拆了很多零件出来。父亲一辈子干过的征南战北的事，只是我们一家人的谈资。不过这么想来，父亲的一生还算不那么窝囊，比我强。

我呢？

不过，好在，还有老婆在身边，吃糠咽菜的没啥意见，偶尔发两句牢骚，又让我这厚脸皮给挡回去了。孩子慢慢大了，从小学一年级就会自己坐公交车上学放学。老父亲快出院了，在医院我就答应他了，出院后在家，由着他的性子，不再跟他顶嘴。

人这一辈子，有啥窝囊的。还是老父亲那句话，只要心里活得出坦，比啥都强。老父亲不会说舒坦，那太文雅。他只是时不时会问我，娃啊，这两年，你过得出坦不出坦？

        2018.1.16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