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石子的老虎

作者: 陆诗明 | 来源:发表于2020-02-22 22:10 被阅读0次

      阿光一开始就不算是一个很出彩的人,一个星期连衣服都换不了几趟。

      他去接松松的时候,天开始下毛毛雨,茸茸的,像是一只猫在蹭他。斑马线前面堵住的自行车后座上都扣着一个小孩子——他们像是一种会动的挂饰,让人烦心。他想起了之前松松跟自己提的生孩子的事情,那像是两个批发商的对话。

      他看见小孩子经常会不耐烦,低头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脏话,这时候,松松总是会说,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是怎样的,阿光总是那样问自己。

      有一回,有个穿豹纹拖鞋的哥哥来找同一栋的人,估计是在叫一个姓叶的人,叫了很久也没人回应,他还是一样地叫。三年级的阿光刚好在玩一把水枪,他把那把水枪直接对准了那个站着不动的人,残忍地扣下了扳机。后来的事态的演变就是,他跑不过那个腿多发育了十几厘米的哥哥,被抓住一只手,狠地一拧,头差一点就被抵在地上。

      那时候的自己也许是烦人的,但他已经找不到烦人的原因了,他回不到原来那个三年级一米三上下的身体,他连记忆都夹杂着落差,尤其是其中的数字。一些永远不会变的倒是方便,比如爸妈的手机号,那时候是爸爸告诉他一定要牢记的,接着是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为了能顺利登陆游戏而记下的,最后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身高。很多人会问自己的身高,尽管这没有一点意义,哪怕是问一句你吃了没。他在前几年还会下意识地回想到一米三三这个数字,他对此记忆犹新,仿佛是秒表记下的一个时刻,在手中空空荡荡地闪着光,在清理抽屉的时候随着一排纸哗啦掉出来,稳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大概是小学的时候,他逼着自己记住这个数字。更奇怪的是,他没有记住别的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他每天上学之前经过的小巷子,那个天天跟自己打招呼的女同学叫什么名字,或者是那个喜欢上自己兄弟的初恋究竟在那个关键的晚上跟自己说了什么。这些竟然都像是跑过终点之后消失的运动员,他们匆匆忙忙地离开赛场,留下一个创造过的成绩永远驻扎在这里。

      好了,忘了一米三三。阿光看见绿灯,迈开步子走过去,旁边有自行车超过他,也有小孩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他走完了整条斑马线之后,也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是想找那个小男孩在看什么,只是觉得需要看一眼,毕竟刚才自己想到了过去的事。

      之前他喜欢拍照,喜欢在山上走着走着突然就蹲下来拍一张路的照片。对他来说,路会是一种很好的语言,神奇的是,它不是自然本身的,它是人类自己的语言。他有时拍一个上坡会觉得那样很没感觉,感觉是他自己的,他不喜欢那样的景,那样的颜色,那些自然的摆设物,或者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没感觉是一个结果,可怕的是,这个结果他改不了,他端着镜头像是一个寻找轰击点的炮手。

      终于有一回他发现,这个时候回头,拍下坡或许可以有不一样的感觉。

      感觉成为人生的一种修改方式,感觉对了一切都对。这是无懈可击的人生结论。

      当你选择征服一样事物,你首先要征服这个事物的感觉。

      阿光靠着这个感觉,盯了斑马线很久很久,想不到什么东西。松松待会儿肯定还要问他要吃什么,然后去哪里这些不太费脑但终究要决定的问题。松松是一个值得轻松对待的情侣,但万事万物只要是情侣,就有其中不轻松的地方。

      至少现在不要想这么多,先想着松松吧。阿光在路上走,脑子里面蒸腾出来的想法一滴滴点在路上,初冬的一场降温,让一切还能运作的思想都具象化了。松松从树影子里面钻出来,没人知道她怎么出来的,就算是说她其实是个鬼而已,每天从影子中间孵化出来,待在自己身边,这样阿光也不觉得有什么。

      松松一副没有睡着的样子,然后把头藏在阿光的视线之外。他们在树影中间穿梭,他真的发现,在影子底下,手上的这个女孩子真的会变暗一些。

      “我觉得有点可怕。”

      “什么东西。”

      “你穿过影子的时候变暗了,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牵住,像是一个人走。”

      “怎么把我说的跟鬼似的。”

      “或许不是。”

      “你不知道,你在阴影里也会变暗么。”

      “或许是的,每个人都这样吗?”

      “你搞什么,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在阴影里自然是黑的啊。”

      “有没有不是黑的。”

      “当然有啊,你可以点灯啊。”

      “可是没有人在经过树影的时候就打手电筒的灯,”阿光的眼神把大街洗了个来回,“整条街上也没有人会在经过树影的时候开灯。”

      松松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嗷嗷,阿光在心里说,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走过了所有的树。

      然后阿光继续回头看,果然全部都是黑的。在走过的阴影里,藏有小鸟的树叶是黑色的,那些咬碎的骨头是黑色的,过去初恋的女孩是黑色的,那些笑是黑色的。

    那些在阿光看来致命的黑色都显得无比自然,而我们穿梭其中。

    “今天我们又看见了好多小孩子,他们在那里做算术题。”

    “还是原来的小学吗?”

    “没错,这回不是原来的那群孩子,他们似乎调了一下时间。”

    “可我觉得他们还是一样的,要说最不一样的,也只能是衣服了。”

    “那也只是阿光你个人的想法,每个小孩都是不一样的,尽管他们在提到奥特曼的时候挥舞同一种手势,在吵闹的时候攒成一团,让我总以为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个小孩子而是多头多脚的特殊生物。他们自己本身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我当然看不出来。”

    阿光看了看松松,她没有在看自己,而是把脸埋得低低的。

    “我们之前也是那样的吧。”

    “你又来了。”

    “这很正常啊,当初你追我的时候,我们没话说,就只能谈过去的事情,那些事情既不假,也有趣,还能让我们互相了解。”

    “不见得,我只觉得所有过去的事,都变成了现在最能利用的样子。”

    “这有什么可利用的嘛,那你倒是说说那个吃石子的老虎的事,你说有什么可利用的。”

    “那个根本算不上故事,那只是几句话而已。”

    他们坐在一起,空间缩小,变成两个人舒适的样子。他们盯着酱汁裹满的蛋包饭,用勺子切开,心情慢慢有一个向上的箭头,开始变好。

    他们并不是有很差的心情,只是一直的心情就是——就那样而已。好心情值得说道,差心情也同样,只有那些平淡的心情不值得说。

    “我觉得吃石子的老虎那件事,根本没意思,结果被你记住了。”

    “刚好记住,我也解释不清楚,有些事情,就是记住了。”

    “有时候,我很想记住全部事情,然后一有空就钻回去躺躺。”

    “可是到最后尽是记得一些吃石子的老虎的事情,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突然想听你再讲一遍。”

    “我又不是讲相声,不能返场。”

    “你就当你没说过。”

    “这种无聊的事,也就跟你说过了。”

      松松挖出一个隧道,番茄酱又把隧道淹没了,她蘸了好些放到嘴里——阿光忽然童真地想到一个专门挖山洞的巨人,山对它来说就是一个大蛋糕,他用勺子挖出隧道,然后送进嘴里。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松松歪过头来问他。

    “是的,这个好吃吗?”

    “挺不错。”

    “那挺好,这座山挺甜的。”

    “什么?”

    “我说,我们来说说这只老虎吧。”

    松松把勺子放下,掏出手机,看了两眼,把我拉回现代世界。

      “在乡下,那天是一个早上,不是睡到中午的早上,是一个莫名有雾的早上,但或许没有雾,甚至是一个夏天的早上,这都不重要,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太正常不过的早上。我对起床没有印象,这段记忆坍塌了,我的记忆在院子里,有一只眼睛在我外婆的胳膊边上,我甚至能看见她红色底色的花袖子,然后我从客厅中间的门出来,走到院子里面,我把我自己看得一清二楚。你不用怀疑,我现在的回忆里,能看到我自己。

    “我也没有跟我外婆说什么,她在洗着自己的东西,那时候我还是不能把大人在干的事情跟我自己联系在一起,比如我在说我外婆在洗东西,但是我只是知道而已,我并不知道她洗完之后的那件蓝色的软塌塌的内裤就是我的,我联系不到一起,所以我只能说,她在洗东西,两只手在水池中间不停地搓动,然后维持这样。这就是我的回忆。

    “她那天意外没叫我洗漱,吃饭,或者我已经做好了,她只是指着隔壁那家还在装修的院子,院子里还有一地的石头,她就是说,她早上五点起来吃饭的时候,看见那里有一只老虎在吃石头,然后就逃到山里去了。”

      松松盯着我说了这么多,感觉就要睡着了。

    “然后你就去找那只老虎,顺着村路找,往山上看,看到一些人落在山间的衣服就仔细盯几眼,你最终没有走多远。”松松把刚刚挖的隧道毁坏了,我也把眼睛从桌上移开。

    “我觉得我一下子就可以逛完整座山,结果我连我们村都走不出去,我的姨妈甚至陪着我,最后看不下去了告诉我,这里没有老虎,最多只有野猪。我拜她这句话所赐,我就开始找野猪。”

      松松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所以这就是个没有意义,没有中心,没有结尾的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已。

    “所以你童年的时候觉得那里有老虎吗?”

    “我该说我觉得有嘛,然后这就是一个天真的故事?一个小孩子对自己的村子怀抱着虎的幻想?根本没有。但这也不是我睡一觉就忘的事情,我能告诉你,说明我比你记得还要久——这点不用怀疑,它就是这样安静地发着光。”

    我最后跟松松吃完了那份蛋包饭,说实话,饭不好吃。而怎样才是好吃的饭,不知道。

    我很难在体验到坏的东西的时候,想到好的东西。

    “童年也是个神奇的东西。尽保留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你还在说那只老虎啊。”

    “那大概是小时候的记忆方式决定了什么可以被保留下来——我今天看见一个用鼻子不停拱落叶的狗,明天就记不住了。”

    松松跟阿光要坐车回家去过年,他们顺路,在中途告别。此刻,他们正坐上那辆客车,然后享受暂时平安的路程。阿光的心比车要快,开始能看见家里正架起的过年的氛围,然后一些熟悉的场景。乡下那个模模糊糊的地方,又擦干净了脸给他看,而现在阿光一下就看透了,那些山上种的是一些什么树,山上不可能有老虎,一年四季按序替换,时间明确突出,就算是一场雨,也遮不住阿光认识那些山体。

    他看得太明白了,他知道的太清楚了。

    老虎化成橘猫,石子盖成楼房。

    松松在他的肩头上睡去,那张脸比例匀称,无限深情,她的身后,深夜摩擦着车体呼啸而过——漫漫人间,无限回忆,此刻都像是阿光背在自行车后面的那个小孩子。

    小孩子爱过,也受过伤,爬过山,也落过水,在黑暗中间会点起一盏灯。阿光这时候在知道,那些小孩子不同的样子,为什么要说每个人都是不相同的,或许每个人真正的样子,立在自己躯体身后一米左右的地方,那个叫做灵魂的东西。

    如果松松再回答,阿光觉得这样回答最好。

    “你怎么知道那些小孩子不是一模一样的?”

    “我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肯定?”

    “我是活出来的,我们从以前攒在一起的小孩子,活成现在截然不同的人。”

    大抵如此,阿光像是得到了一个答案,很开心,前方正好驶来一架隧道,瞬间把他们吞进去,接连轰炸的灯光在宣泄着一些语言。

    灯光在松松的脸上忽闪。

    松松就这样醒来,眯着眼睛问,这里是哪里。

    在隧道里,阿光并不想这么敷衍她。

    “在巨人的蛋糕里哦。”阿光显得很高兴,他找到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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