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在论语里,是个神秘的人物。出现不多,但传统上会把他归结为孔子的学生。林放高光时刻之一,就是得到了孔子极高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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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译文】
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根本。孔子回答说:“你问的问题意义重大啊!就礼节仪式的一般情况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林放问礼仪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得到了孔子大大的赞。
“大哉问!”,这是一句很高的赞誉,用现在语气就是:“问得太好了!”当过教师的人,会很容易解孔子此时的心情。
学生问问题也是一门学问。如果问得太肤浅,说明他听课不认真,或者根本没动脑筋在听;若问的问题很深刻,说明自己的讲课引起了学生深深的思考。所以学生问出一个有深度的问题,老师也很有成就感。
林放问的是“礼仪的本质”。
古代的礼仪是有不同的类别的,主要包括祭礼,丧礼,军礼,宾礼,嫁礼。根据这句的语境判断,林放在这里问的,应该主要是丧礼。也就是殡葬的礼仪。可以合理推理一下,孔子一定是讲了一些关于丧礼的知识,一堆学生都在听。礼仪,基本上是孔子课堂上的基础知识之一。
老师讲完了,就轮到学生提问了。
不过并不是所有学生问的问题都有水平。
如果有的人问:夫子,哭的时候能不能嚎啕大哭?
孔子肯定想:你刚才耳朵干什么去了?
如果有人问:夫子,丧礼上可不可以打打麻将?
孔子一定会骂:朽木不可雕也。
林放问的,夫子就赞了,说明这个问题问的水平高。
然林放的问题不是问礼,而是问礼之本。这是有区别的。问礼,什么情况用什么礼仪,孔子先讲过了,再问就说明刚才在开小差。问礼的本质。这是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所以孔子非常赞赏这个问题,问得好啊。礼的本质是什么。
那礼的本质是什么?
其实前面一句已经说了,礼的本质就是“仁”。殡葬之礼的本质,当然也是仁,只是在殡葬方面,“仁”的具体表现就是“孝”。
问题来了。为什么后面孔子不直接回答林放礼的本质是仁或者孝呢?
他用了一个间接的回答:就礼节仪式的一般情况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为什么会如此呢?这里面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就是前面说的,这本来就是一场讨论具体问题对话,可能就是谈论丧礼的细节,不是纯理论的探讨。所以孔子回答在丧礼上,最重要的是要发自内心的哀伤,而不是去重视是否面面俱到。因为哀伤过度,哪怕某些细节做得不好,都是值得同情和原谅的。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孔子故意不直接回答林放。因为他想让林放自己思考一下,得出最终答案礼的本质。所以孔子举出了具体的例子来提示他。礼仪最重要的并不是注重排场有多大或者多么井井有条,关键是内心真正的悲伤,哪怕是简单点,甚至有一些微小的不周到之处,在丧礼上,都应该被原谅的。那是孝子的哀伤,导致办事能力下降。因此,礼的本质,是表达内心真实的仁孝。
这就是孔子想告诉林放的答案。
至于林放是否琢磨透了,大家只能猜一猜了。
既然被列入七十二贤人,我想这点儿理解力还是应该有吧。
当然,孔子不止这一次表扬林放,这次是直接表扬,还有一次更为高光时刻的间接表扬。而另一次表扬,则是当着弟子冉有的面进行的。
老师对着一个学生表扬另一个学生,这种心态,当老师和当家长的一定不陌生:
“你看XXX,人家学习多认真!”
“你看人家X班,上课多么认真,哪像你们,跟赶农贸市场一样!”
这种对比,其实就是间接批评。
“你看人家林放,不像你……“
那么孔子是在借林放批评冉有吗?
是,但也不全是!
其实孔子的原话是这样的还跟这不太一样: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翻译过来就是,季孙氏去祭祀泰山。孔子对冉有说:“你难道不能劝阻他吗?”冉有说:“不能。”孔子说:“唉!难道说泰山神还不如林放知礼吗?”
你看,孔子说的其实是“你看人家林放,不像泰山之神!”看起来他好像在批评泰山之神。但这话毕竟对着冉有说,是不是有点四不着六的感觉。其实,如果了解说话背景,这话就不难理解了。
季孙氏旅于泰山,这里的旅当然不是去旅游,船长猜测,可能是想造反!
首先想一下这句话里的“季孙氏”指的是谁。
在历史上,孔子一生所接触过的季孙氏总共有三个人:季平子、季桓子和季康子。在这三个人里,季桓子对孔子人生的影响最大。孔子被迫周游列国,就是受到季桓子的排挤;季康子则与孔子交集最多,《论语》里和孔子对话最多的季氏家主就是季康子。
没错,就是周润发版本《孔子》中,陆毅扮演的那位季氏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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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哀公三年,孔子还在周游列国的时,冉有就收到季康子的邀请,做了季康子的家宰。冉有一到了鲁国,就展示了自己多面的才能。他协助季康子改革了田赋制度,政绩卓著。
鲁哀公十一年,齐国趁着鲁公“三桓”内部不团结,出兵攻打鲁公,又是冉有发挥自己的雄辩和口才,说服“三桓”团结一致对抗外敌。战场上,他还身先士卒,亲自驾着战车和齐军作战,为鲁国最后赢得战争立下头功。冉有做季氏家宰,可谓是功勋卓著。在这种情况下,冉有趁机说服“三桓”,将孔子接回鲁国,结束了长达十四年的列国之旅。
据此推断,这里的“季孙氏”,具体指的就是季康子。而且这段对话很可能是发生在鲁定公十一年之后,也就是孔子回到鲁国之后,因为其他时候,孔子也不可能专门跑回鲁国问冉有。
这段对话的缘起,就是季康子想要旅于泰山。
“旅于泰山”,当然不是去泰山旅行,而是去祭祀。这就有问题了,因为他本不该去泰山祭祀山神。
首先他没有必要去。
鲁国的首都在今天的曲阜,这里也是孔子的故乡。泰山离开曲阜有一百多公里之外。在古代没有汽车火车的情况下,并不是一个特别短的行程。那个年代没有发明马鞍,不可能出现电视上骑着一匹马一路飞奔的场景,那样的话,季康子大人会被颠簸死。再说季康子的贵族身份,也只可能坐在马车上。作为鲁国的实际掌权者,出一趟远门肯定有很多步行的保卫部队,这么大的排场,马车行进的速度也不可能和战场上一样飞奔,只能慢慢地前进。这么算下来,来去耽搁个一星期,是没有问题的。
季康子在鲁国,看起来权势熏天,实际却有些高处不胜寒,存在很大的危机。镇日在鲁公和三桓另外两家之中周旋,一方面随时要防备鲁公重新掌权,另一方面又要防止孟孙氏和叔孙氏两家背后捅刀子。季康子比自己的爹季桓子更专权,以至于连三桓另外两家对他都非常不满。鲁哀公十一年,齐国侵略鲁国,孟孙氏和叔孙氏居然不想打,对季康子抱着“你行你上”的态度。这种情况,他更不可能轻易地离开鲁国政治中心了。
其次,他没有资格去。
泰山祭祀,不是一般诸侯可以去的,季康子是比诸侯更低一等的大夫,更没资格。
早在夏朝和商朝,在泰山祭天就被称为“封禅”,这项礼仪非常重要,历来被看做是天子礼仪。即使后代的皇帝也不轻易进行封禅大典。要么改朝换代,江山易主,要么国家刚刚结束动乱,祈祷太平,要么是国家承平日久,需要感谢上苍,满足这些苛刻条件,才可以进行封禅典礼。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季康子却还是去了。孔子一听这事,马上明白了,季康子必有所图。造反是政治冒险,季康子要做的事,对季孙氏自身也有有很大的风险,一旦失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所以家中的祖先鲁桓公不足以保佑自己,需要求更大的神。
最大的大神,当然就天,也就是泰山的太一神了。
孔子明白,冉有作为季康子家宰,当然更明白。
虽然明白,但这事真的不好问。总不能在季康子还没有造反前就问你们是不是有造反的想法。冉有虽然是孔子学生,但也是季氏家宰,肯定也有一些不便对老师讲的政治核心机密。虽然不好问,孔子也问了,他怎么问的呢?
““女弗能救与?”——冉有,你作为家宰,能够挽回吗?
“挽回”,也许是希望冉有再次发挥政治才能,挽回鲁国的危机;也许是希望他劝诫季康子,不要反误了卿卿性命,又或者指的是以上两种情况的总和。
这话问得极有技巧!
既没明确问什么事,又让冉有一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事;既问清楚了事,又避免了徒弟冉有陷入“忠孝”两难境地。因为如果问得太清楚,冉有告诉孔子其中细节,那是对家主不忠,不告诉孔子吧,冉有对孔子的情感,是以父事之的,所以对老师撒谎,又是对夫子“不孝”。——孔子回到鲁国之后,已经七十岁,心态上达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距”,人情练达更是臻于化境,只此一问便知端倪。、
冉有的回答也很简单,两个字:不能。
不能干什么呢?是鲁国国内矛盾已经无法化解,还是季氏的行动已经无法劝诫,或者说说只是冉有出于各种考虑,不想再介入这种政治漩涡?所有的可能性都包含在“不能”两个字里,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孔子也马上听明白了——形势发展已经不可避免。于是孔子不再问了,因为他得到了答案,一个自己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孔子周游列国回来,唯一的心愿,就是安安心心教书。当然不愿意季康子做出犯上作乱的事,更不愿意国家重新陷入动荡之中,所以他喟然长叹道:“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唉!难道说泰山神还不如林放知礼吗?
前面我们说到林放。林放问了一很有水平的问题:礼仪的本质是什么。孔子对林放的问题大加赞誉,说这问题问得太好了(“大哉问!”)。孔子从这个问题看出,林放的思考没有拘泥在礼的形式,而是礼的本质,所以孔子认为林放是懂礼仪的。
反观季氏,在泰山祭祀山神肯定是恭恭敬敬,礼仪无比周到。但是内心想的,却是去犯上作乱。在孔子看来,泰山的山神肯定不会保佑这种事。即使祭祀的礼仪形式完备,但其本质却不仁不义。林放都懂的礼仪的本质应该是仁,难道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懂吗?
这是反问,意思是泰山的山神肯定比林放更懂得礼仪之本质,所以季康子一定不会得到神的祝福和保佑,他的阴谋一定不会得逞——这就是孔子对此事的结论。当然,当着冉有的面,他也没有明说自己的观点,但相信在这一个叹息之间,冉有早已明白老师的意思了。
冉有默然!
《论语》里这句话向来不是特别好解释,原因就是这是一场特殊的时间下发生的一次特殊的对话,老师和学生都有不便说之处。有意思第一点是,这话林放背锅了,话中的潜台词似乎是林放这个人本来不应该懂礼的本质,结果还是搞懂了。按道理说孔子不应该这么藐视自己的学生,哪怕是个差生也不能当着冉有的面贬低吧。所以虽然林放被列为七十二贤人之一,但是有些人根据这句话推论,林放可能不是孔子的弟子,而是另一个山的巫祝。当然,这也是一家之言,鲁国礼仪之邦,到底有没有巫婆神汉这样的存在,船长也委实不知,只能等知者指点迷津。
那么这次泰山之旅后,季康子到底动手没有呢?
没有!
根据《史记》的记载,季康子死于鲁哀公二十七年,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真正发动政变。倒是他刚刚去世,鲁哀公和三桓的矛盾就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季康子是春天去世的,当年的八月份,三桓就攻打鲁哀公,最后把鲁哀公赶出了鲁国。从这个事实来看,季康子从泰山回去后,不仅没有造反,甚至还用自己的力量,维护了鲁国数十年政治稳定。这里面说不定还有冉有的功劳呢。虽然冉有没有给老师透露太多信息,也没有给什么承诺,但是他既然是家宰,当然会找准时机劝诫,尽力实现老师的心愿。
当然,也许还真的有泰山山神的功劳。
想象一下这么个场景:季康子去了泰山的神庙,诚心祭祀山神,顺便也问了问山神,自己下一步是否该发动政变,在一套复杂的祈祷之后,巫祝给出了山神的答案——季康子,你切不可轻举妄动。
看来林放都懂的礼仪的本质,山神自然更懂了!
季康子是僭越礼制,山神不保佑。
林放就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背景下,被孔子间接表扬了一次。其实林放的身份,一直有人怀疑。后世有人说林放字子邱,而且林放被当成孔子七十二贤人来祭祀。但是总的来说,先秦的典籍里,对他的记录还是太少了。有些人认为,林放其实是山神,还有人说林放是一个掌管山神记录的巫师。
当然,不管是林放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放指礼仪,这才是孔子把他挂在嘴边的原因,也是他被列入七十二贤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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