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暮

        老孙光着膀子走在街上，一件不合时令的花色大裤头，待晚风掠过他古铜色后背，他抬起头看见天边的火烧云，笑了。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今天心情不错，他拖沓着一双新的凉鞋，像个孩子一样蹦跳着。

        在那个连年饥荒的小乡村里，在那个吃不上饭的年代里，他们这辈的孩子都没怎么念过书，倒是有几位念完了初中的，在村子里做了年轻的书记。

        那年，他跟父母说他想继续考高中，母亲看着米缸没有说话，父亲一拍桌子拒绝了。他反抗，被父亲揍了一顿。他绝食，父亲还在和他生气：“爱吃不吃，不吃省粮食！”。母亲悄悄在他包书的布里放了两块玉米面混着糟糠的煎饼。他没吃，晚上母亲再去给他放煎饼，看见原封不动的煎饼，流着泪去和丈夫商量。父亲喝着掺了无数次水的二锅头，不知从何而来的醉意，一把打下煎饼，冲着屋里喊：“老子喂狗也不给他吃了！”。母亲气的打了父亲两下，捡起煎饼拍了拍灰，护在胸前哭着。

        直到他在学校晕倒，父亲只好妥协了。

        高中在县城，父亲给他住校的钱没用，一直收着，在学校门口搭了个窝棚,最后学校门卫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他带到了保安室住。他很争气，两个学期考了四次全县第一。学校给他弄了贫困生补助与奖学金，并且单独给他弄了间宿舍。

        高考当天，父亲带他吃了顿白面肉包子。可能肉不新鲜，语文考了不到一小时去了四遍厕所，最后虚脱得被担架抬了出去。

        很快这件事便在整个村子传遍了，所有人都等着看他们家的笑话。可即使最后他语文只考了四十三，仍然考了637的好成绩。学校班主任告诉他，这成绩可以考到北京去，他激动坏了，志愿书上填完清华填北大，父亲也逢人到处宣传。

        可他等啊等，一直没有自己的通知书。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大学名额被顶替了。

        于是，他疯了。

        刚疯的那两年，他逢人就问是不是偷了他的录取书，不知道吓哭了多少小朋友，又不知道被多少大人打过。父母把他关在家里，他要么久坐发呆，要么情绪失控乱扔东西、砸东西。

        父亲没辙了，只好让母亲留在家里照顾，于是全家吃饭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肩上。每天下午从生产队里回来吃完饭，又去干了其他的活：或是帮老书记看牛，或是去镇上的大户人家刷盘子；夏天收稻谷，冬天铲冰面……仍旧是入不敷出。

        那也是个夏日的黄昏，父亲久久没回来，妈妈让他去门口等父亲。他在妈妈的陪伴下，情绪不再失控，能和别人说上几句话了，也会听妈妈的话。

        那天没风，即使是黄昏，燥热的感觉也没有消减。他站在门前的石磨上，落日余晖照在他凝脂点漆的脸上，他笑了。

        直到邻居跑过来：“哎呀，快下来，”邻居焦急的的拍了拍大腿，“你爹给车撞，撞……撞死了！”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大约过了十来秒，他冲着屋里大叫：“娘——出来——爹死了——”

        屋里正在做饭的母亲听到儿子在外面叫急忙跑出来。得知丈夫的事后直接晕倒了……

        等她醒来，老书记带着几个人把丈夫抬了回来，看着血肉模糊的丈夫，跪在地上痛哭。她破口大骂，她诅咒这那个人不得好死。眼泪哭干了，嗓子喊哑了……她这才想起来儿子，连忙去找。

        屋里找遍了，她又出去找。刚出门，她看见儿子蹲在石磨上，抱着双腿瑟瑟发抖，翻着白眼一直摇头。她一把抱着儿子，念叨着：“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一年过去了，今年收成很好，母亲带着他买了身新衣服，新鞋子。

        黄昏，他穿着新鞋子，抱着新衣服跳着，嘴里念叨着“我有新衣服了！我有新衣服了！我有新……”

        母亲拄着拐杖，看见在夕阳下渐行渐远的儿子 ，她笑着喊慢点。

        第二天早上母亲没有醒来，他学着自己做了饭，中午也没醒 ，下午还没醒……他跑去找邻居。

        夕阳照进屋子里，暖洋洋的。可邻居告诉他母亲死了。

        他大叫，似哭似笑的跑走了。邻居急忙让自家儿子去找。

        天黑，老孙光着膀子回来了。家里围满了人，他把一张皱巴巴的两毛钱递给邻居：“我娘跟我说人死就是住进棺材里去其他的地方，你给我娘买棺材！” 邻居听了，抱着他哭了好一会。

        “以后大奶奶养你哈，乖孩子！”

        “我不要，”他摇摇头，“我要在家等我娘。”

        母亲走后他家东西隔三差五的丢。最后，只剩下一张床和一件军大衣。邻居经常来给他送吃的，邻居死后，他便真的没人管没人顾了。

        一晃二十多年了，他到处翻垃圾桶、要饭……冬天就穿着一双底快要磨完了的鞋，里面包着稻草；夏天就光着脚，地面很烫，但他那双长满老茧和包裹在不知道多少层灰里的脚，并没有感受到地面的灼热。

        六岁的孩子被人打了会哭，但看见其他的小朋友哭他会做鬼脸逗她们笑，只不过最后被小朋友家长警告离远点。

        今天，他照样光着脚走在路上，一个小女孩骑自行车撞到了他，很礼貌的道歉，他愣住了。小女孩看见他光着脚，赤着膀子，于是拉着他去找爸爸。他们是城里人，但她的爸爸也听过老孙的事。

        “爸爸，我想用我的零花钱，给这个爷爷买一双鞋。”小女孩跟爸爸撒娇。

        “当然可以，宝贝，”小女孩的爸爸欣慰的看着小女孩，“你做的很棒！”

        爸爸把钱给了小女孩，老孙愣了一下，给小女孩的爸爸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小女孩拉着老孙蹦跳着进了一家鞋店。

        一个下午，老孙和小女孩玩的很开心……

        老孙想着，笑着，在夕阳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