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前
01
三舅家是开药房的,那时候会吃白色的药丸儿,打蛔虫。小孩子肯定讨厌吃药,但每次都会被恐吓:不吃药,到时候蛔虫从你肚子里爬上来,总会吓得赶紧吞下药片儿。
说的是吃了药就会把蛔虫拉出来。不知道是我没蛔虫还是我被动养的蛔虫太坚强,我从来没有拉出过蛔虫来。
农村的小孩儿都是就地找个草丛就解决。那次碰上个特别狂放的,蹲大路中间就开始,不巧我正好遭遇上,瞅着了传说中的蛔虫,活的,打着卷儿。从那之后我觉得蛔虫药吃不吃都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后来的药是把虫治死了,再也看不见打出来的蛔虫。我觉得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02
乡村幼儿园就是几间破土屋子。不记得学什么,不记得老师什么模样,不记得同学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我很胆小,他们不是好孩子,老欺负我。
糖是很奢侈的东西。同学们没钱买糖,有钱也没地儿买去。他们知道三舅家开药房,便让我去偷药,一种叫红霉素的药。我不去就揪我辫子,扬拳头吓唬我。因此我的偷窃史起源很早。
偷偷拿一大包红霉素给他们,他们就一人分几小袋,塞进嘴里,嘴红红的,手也红红的,脚边是吐出的发黄的药片儿。抿下外边那层薄薄的糖衣,一尝到苦味,"呸"的一声,药片就被吐出来,眉头还皱着。毕竟舌头比嘴要敏锐一点儿。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想着回去可能被发现。看着地上粘乎乎的药片儿,不记得怎么回去的了。
03
小孩子都是爱吃零食的,偏偏那是个零食匮乏的年代。零食丰富的时候也就是逢年过节或者老人办个寿宴,零食也就是老三样:瓜子、花生、麻糖。
麻糖一般是用报纸包,农村潮流设计。里边的糖是焦黄色,很甜,有些黏牙。切成一块一块的和瓜子、花生一起摆在大红牡丹花搪瓷盘里,这可是稀有货,一会就被小孩子吃着、揣着瓜分完了。瓜子花生也都被宛若勤劳小蜜蜂的小孩子嘴里包着,兜里揣着,胸前捧着飞快扫荡一空。
我挺没用的,嘴馋又不敢抢,就眼巴巴守在大人身边,盯着周围有谁掉了个瓜子花生,飞快地跑过去,眼睛盯着落点,捡起来就往嘴里塞,生怕被谁抢了去,一边吃一边搜寻下一个猎物。
就我这身手不去练特工实在可惜,盯梢、出动、吞纸条,一气呵成。
04
外婆很爱我。
我从小特别爱哭,整夜整夜哭,吵得人不安宁。只有外婆一听我哭就抱着我哼童谣,颠颠儿地晃悠,我就在外婆怀里没了哭音儿。可一放我到床上,我就像屁股上长了眼似的,立马就大哭,于是外婆就整夜整夜抱着我晃悠,摇啊摇,摇啊摇,老在外婆桥。
我一定是水做的小女孩儿。每次我哭,外婆当然也气啊,总是一边抱着一边骂:你个不安生的小兔崽子,总要把眼镜给哭瞎。
一语成谶。眼睛真瞎了,却是外婆的眼睛。
05
外婆的眼睛是因为肿瘤压迫视神经瞎的。
我还太小,根本没察觉到这回事。一日抱着一块大石头给外婆看,捧到外婆跟前抬不动,手一松正好砸在外婆脚上,当下就被捞过去狠揍了一顿。对不起外婆,我只是想告诉你石头上有一只小蚂蚁。
外婆忙了之后不方便许多,但还是带我,也时常去劳作。每次外婆下地的时候就会把我放在背篓里,然后把背篓放在田坎边,我一直都很乖,不会吵闹。有一回却号啕大哭,怎么也喊不听,外婆又气又急,直骂:背时崽子,是想把我哭死还是想怎么?
我只是哭,震天响。三舅妈听见过来看我,我的腿肚子上缠着一条蛇,蛇的头卡在篓子的缝隙里进不来又出不去。外婆看不见,还在骂。舅妈扯着嗓子喊:妈妈耶,有蛇缠到崽子脚上了!外婆这才摸索着过来。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该是真的吧。
06
我特别怕照相,总觉得一照相就会被关进黑匣子里。每次带我去照相,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游击战。
但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嘴特馋。所以照相的时候他们就会给我一牙西瓜,我就乖乖站着专心啃西瓜。只是有一个小问题,我啃西瓜的速度太快,还没来得及摆好姿势开始照,我就吃完了又到处乱跑。只得又塞给我一块,我又站着啃任他们摆布。
我哥在旁边急得不行:快些啊,又要啃完了!
07
三舅是个老小孩,挺大岁数的人了还总是喜欢招惹小孩子。我是个吃的到了手打死不撒开的主儿,到三舅这儿完全行不通。
大人抢小孩儿吃的都是本着逗着玩的基本原则,差不多小孩儿毛了或者哭意快爆发的时候就会停手。所以大人和小孩一直贯彻这项基本原则维护世界和平,直到一个叫三舅的男人出现。
他抢吃的就是为了吃。
所以三舅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唯一一个能从我手里拿走吃的的人,还是我主动给的。每次一看他过来,我就会把手上的吃的分出一半递给他:拿去吃嘛。我又不傻,不给他我一半都没得吃。
大人抢小孩儿吃的开心一下就得了!这项基本原则必须得立法。来自我的血泪控诉。
08
外公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我从小就习惯于中草药的味道,植物的干枯味儿,有点发涩有点呛鼻,但它是温润地进入肺里。
耳濡目染,慢慢地也认识一些中药,可以在舅妈照方子抓药的时候找找一味药在哪个抽屉。发苦的黄连啊,即使只闻一下都感觉舌头在发苦;脆生生的蝉蜕,特别精致,拿的时候一定小心,一使劲儿就碎了;还有甘草,每次都会偷偷塞一小块到嘴里,真的是甜的。外公开单子总是用钢笔,龙飞凤舞的字,特别佩服舅妈,那么难认的字都可以看得懂。
三舅学的是西医,没有跟着外公学中医,外公和看病的人都坐在木头凳子上,在木头桌子上把脉,舅妈在木头柜子上打算盘。
我喜欢木头味儿,也喜欢中药味儿。可是,为什么三舅不喜欢呢?
09
我生活在农村,是农村里成长的孩子。有一天,有人说要带我离开这里,没有欣喜,没有向往,只有深深的恐惧。这真是一个噩梦。
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她让我叫她妈妈,我不叫,外婆也让我叫她妈妈,我不叫。她说叫一声妈妈就给我糖吃,我叫了一声妈妈,吃完糖该不叫还是不叫。
她要把我抱着上客车,我死死地抓住外婆的衣服,哭喊着:外婆抱紧些啊,抱紧些。可是外婆的力气好小,那个女人的力气好大。
我在车上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老屋门口摘下的芭蕉叶,我把叶子拿出车窗晃啊晃,一路都是漫天飞扬的黄土。客车开了很久,我早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我只是安静地晃着芭蕉叶,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
平静地接受着那个未知的目的地。哭没什么用,还是认命靠谱一点。我看准经过的一片竹林,把芭蕉叶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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