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的天空湛蓝而深邃,十六岁的秋风深情而富有诗意。平生第一次搭乘长途客车,在国庆长假时间,一个人去了西北另外一个省份的一个小山村。真正第一次看见我做梦都想看见的外婆。
那是一个有红叶飘零的早晨,空气湿漉漉的似乎有微雨在纷飞。仰望长天却是别样的蓝。关山的秋天来得勤,来得惬意。那种惬意好像只是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一颗躁动的心。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门前有小河,小河的那边是公路,公路的旁边是一片小树林。秋风已经给不同树木的树叶,染上了五彩斑斓的秋意。村口有一眼山泉,泉水清冽,入口甘醇。院子不大,有小土屋四五间,东面是上房,南北各有小屋,西边是大门,大门旁边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的波斯菊正在盛开,有黄,白,红,蓝,单瓣的菊花浸一身秋霜,开的孤傲,开的脱俗,开的不问尘事,开的别样的精彩。
有位老人,身着青布棉袄,头戴黑色棉帽,踮着小脚踮踮歪歪地小跑步,像个刚学走路,却试着跑又不稳当的小孩,笑声洒在身后,她就是我的外婆,比想象中的她,更精神,更清爽,也更干净。小屋不大,却很温暖,很整洁,房子虽然是没有铺地砖的土地,却打扫地干干净净,几件陈旧的木质家具,擦洗的一尘不染。小屋正上方,有梨木方桌,桌上有两个大花瓶,满满地插着菊花。
忘不了外婆给我烧的热水,忘不了洗完脸之后,递给我雪白的毛巾,忘不了端详我时,从未感受过的,慈祥而有疼爱的双目,也忘不了一日三餐香甜可口,更忘不了那一年的深秋,菊花一度开在心头。
我没有见过奶奶,爷爷说,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听见玩伴说奶奶长,道奶奶短,嘴上虽不说,心里却特别羡慕。母亲说,我还有外婆,可是一直都没有见过她。母亲和大舅都说,五八年,我的外公,我的祖母,还有那个年代,好些个地方,好些个人,空着肚子走了。祖父续了大祖母,外婆丢下了成家的大舅,大姨,把未成家的母亲托付给三外公,带着没有成家的小舅和小姨,投荒于几百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改嫁我后来的外公,几年之后,又生了两个小姨,几年之后,在小姨还很小的时候,外公身患重疾,离开了外婆。
小舅那时候在山里放羊,外婆说,小舅一直抱怨外婆没有供给他上学,才落下今天这样狼狈的下场。小舅长得高大英俊,生性好强,不止一次地说,他要走出大山,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他要出人头地。
正如他所说的一样,白天放羊,晚上上夜校,最后全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公职,几年以后提了干。到后来成家买了楼房,生一男一女。到后来舅母工作安排,转正。再到后来培养了两个研究生,买了车子。小舅是出色的,一路走来,出五关,斩六将,披荆斩棘,走出了他人生的精彩。
本来外婆可以去城里,也应该去,可是外婆偏偏喜欢那一片黄土地,那个小院,那几间小土屋。竟不住小舅再三邀请,还是去了,那是后来的事情。
在外婆蜗居小院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叫萍的女孩,时常来看外婆,外婆说她是上海人,文革时期,随父母来到小村, 生活下来,这事儿,我知道,我们村都有,是一个时代的问题,有一批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说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并且认外婆做了干奶奶。那一片菊花正是出在她手,外婆说。
第一次来到外婆家,第一次看见她 ,文静而又漂亮,周身洋溢着一种说不明白的清爽温润和书卷气。那一年,我十六岁。
再次来到外婆家,我高考落榜了。那个叫萍的女孩,考上上海一所重点大学。不在那个有菊花飘香的小院,是在小舅城里楼房下面以前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外婆一如既往的干净着,精神着。这让我很安慰。小舅城里的房子我去过,三室一厅,有独立的阳台,厨房,和洗手间,特别漂亮。为了让两个孩子有一个独立,安静的学习空间,一人一室。小舅教育孩子的方法是苛刻,封闭式的。为了不打扰他们学习,在他们没有考上大学之前,他们家从来没有看过电视。还有怎么,怎么的!外婆如数家珍地述说着小舅的各种好。她说,我住这里挺好,免得一天到晚爬上爬下的。我说,奶奶我知道了,小舅的确伟大,安排自己的母亲做了保卫科长了,我服!看见外婆一脸的无助,我不忍心再说啥了。
最后一次看见我的外婆,是一个冬天老家,我大舅家。大舅没有小舅高大帅气,中等个儿,一脸慈祥,一如我外婆。我爱大舅,因为他疼我,孝顺外婆,一直记得那个温暖的冬天,在大舅家烧热的土坑上,依偎着外婆,吃着大舅烤的土豆红薯,喝着大舅炖的罐罐茶,心里无比的甜美。我不敢设想,我这样的温暖团聚还有没有下一次,毕竟老人年事已高。
那天午后,我平生第一次用了我的专车(人力车),接外婆去了我家,看着外婆拿着她的简单的行装,孩子似的高兴着。看着我的身后帮我推车的妻子真诚地分享着我的幸福和快乐,感受着午后的阳光温情地照着,好像一路上乡亲父老和善的目光。我觉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一生清贫,无所作为,我没有恨过我自己,我只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人。我最渴望的就是亲情的温暖,最害怕的就是骨肉的背叛和分离。谁知道,那一次,竟成了永别,我心已碎。
有一年,也是国庆节前夕,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感觉蹊跷,背着家人私自拆阅,上面这么写着:“又是一个红叶飘飞的季节,小河依旧,泉水依旧,小院依旧,菊花依旧,我心依旧!只是奶奶身体欠安,她一直念叨着你,过来看看吧,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上海那边均已安排妥当,这次我就接父母回去,父母老了,该认祖归宗了!知道这是永别,尽量来吧,忘不了那年,我们十六岁!珍重!萍!✘年✘月✘日!”
合上信件,一种难言的刺痛!本该去的,恰巧五岁的女儿玩耍中意味胯骨骨折,三岁的儿子重感冒转急性肺炎!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爷爷不幸病故!事情就是这样,注定的遗憾,有时候真的非人力所能及!没过多久,外婆也走了,走在我心力交瘁,家事缠身的时候!任你哭天呛地,亲人已走,回天无力!
外婆走了,带走了那份温暖,温馨和甜美!留给我的是一生的遗憾和无尽的牵挂和思念!
有一年,也是红叶满天飞舞的时候,因事坐大巴从外婆家门口飞驰而过,攀着车窗向外张望,小河,红叶,菊花,小树林,还有两张熟悉的亲切的慈祥的脸庞!定格在我的心间,任今生的路,百回千转,九曲十八弯,也无法走出十六岁红叶漫天的小树林,菊花飘香的小院!
去年农历八月十六,是外婆三周年祭辰,忙致电母亲,说和舅舅姨姨他们正在外婆的墓地,那个红叶漫天小树林!
我哽咽着,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我的外婆,远在天堂的奶奶,你还好吗!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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