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某科技公司人事课梅课长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和职位，被迫听命于老板指令，非法解除多人劳动合同关系，且没有分文赔偿。直到左小渊卷入这场纠纷，在左小渊的坚持抵制下，梅课长渐渐产生了专业良心上的悔悟，最终作出了离开这家公司的决定。
【职场小说】拜拜，东家！（上部）
1
一早，刚上车准备去公司，手机响了，是徐总。
吸一口气，清清嗓子，按下接听键。
像突然放出一匹饥饿的野兽，徐总声嘶力竭的吼声刹不住脚猛烈撞击而来：
左小渊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还在处理中。我有些胆怯地说。
昨天就让你把他处理掉，为什么不办！
徐总，这个有点棘手，他认为公司是违法辞退，拒不签《解除劳动合同书》。
我不要听这些，今天内，让这个人消失在我的公司！
徐...
咔嚓，电话断了，耳朵里灌入人潮人涌的嘈杂声。
我摇摇头，唉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拧开汽车开关。
2
开除左小渊是我打入职公司一年以来接手的第12个案子，也就是说，在以往的日子里，平均每个月我都要处理掉一个员工。
处理方式是软硬兼施。先装模作样叫来人力资源部“喝茶谈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婉转以公司经营困难和没有达到公司绩效要求为由，希望被谈人可以自行离职。只要同意主动提离职，保证可以速办速决，离职证明照开，不影响其后续求职。只要态度足够好，语气拿捏得当，表演功力得足够好，这一关里就能乖乖劝走好几个人。
有些不识抬举的，那就兵刃相见了。以违反内部管理制度为由罗织各项“罪名”全厂公布，扣除工资。同时迫使部门长和部门同事轮番上阵劝退。到这一关里挺过去的很少，尤其是好面子的带点职务的人。中国的人力资源市场就是这样，有点案底的人去下家求职，只要上家公司不说好话，基本就“死无葬身之地”，别以为可以遇见明主，能够辩别是非，问题是：别人有那必要吗？放着一堆堆候选人，偏要招惹那个背景可疑的人。
也因为处理这些“甩手货”有功，且没有赔一分钱，我这个人事课长的位置牢牢地坐了下来。
然而，还是栽在左小渊身上了。
3
事情是这样的。
公司是一家16年底成立的初创企业，左小渊是17年3月被公司招聘进入模具中心的，职务是高级模具设计工程师，合同期三年。这人在来公司前，有过十余年塑胶模具行业设计经验，所以入职以后不说做得很好，倒也一直稳稳当当，其上级模具经理评价还算积极。
这一切“风平浪静”在内部一场“政治风暴”后发生了扭转。由于公司是集团大老板私人投资新企业，他从集团委派高管担任总经理，代理管理全部事务。前期公司各项条件都处于不完善状态，团队在相互磨合中运行，前期存在大量的打样，对于获得客户承认的样品则小批量生产，以获得一些收入，减少亏损。这种情况下，在战略层面，公司缺乏清晰规划，一切工作都处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状态。
总经理是个财务出身的“秀才”，性格看起来文文弱弱，对许多关键决策犹豫不定，偏又喜好听风就是雨，今天宠信这个，明天抛弃那个，一时间内部“山头主义”盛行，人人争宠夺爱。而在工作上，则推萎成风。
第一任模具中心经理姓陈，这是一个不屑于政治站队的“老好人”，终于在一场由总经理唱、其他各部经理和的“政治游戏中”，陈经理因为拒不表明立场，而受到“围攻”。
总经理心腹、工程部经理率先指责模具部经常不能按时完成模具交付，品质部经理借势指责陈经理的模具品质问题越改善越差，导致品质部的工作陷入被动，轻而易举地将品质本身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营销部经理趁胜追击，举起榔头，给了陈经理最后一击。
陈经理，由于你的模具中心工作一塌糊涂，导致客户交付一再延迟，而且客诉频频，A客户向公司提出了赔偿30万的要求。这个订单我们总共才挣多少钱啊！陈经理，这个钱你来付吗？
营销经理站起身来，重重地敲了一记拳头，毫不理会嘴笨的陈经理张口结舌地想辩驳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解释，在总经理阴森惨白而又故作镇定的脸上，他明白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把陈经理解决掉，明天不要出现在我的公司。
好的。徐总。
会上，我迅速微信回复了总经理，心情有点沉重。我瞟了一眼陈经理，他低着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4
老陈，不是我为难你，你知道现在的情况...
我一时有点张口结舌。
陈经理点点头，我懂，什么也别说了，我什么时候走？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让我准备好的台词一下子张皇失措地在脑子里乱蹦。
今、今天吧。我微微有些脸红。
徐总的指示？他瞟了一个白眼看我。
我紧张起来，经理层要是闹事，会比较费劲。
我言不由衷地说，这个对你也是好事。
拿来，我签。他脸上浮现一丝讥讽意味。
别怪我啊老陈。
他丢下笔，拍拍我的肩膀，离开公司。
一分钱赔偿都没要。
5
陈经理走后次日，来了一个新经理。
新官上任三把火，雷厉风行。我去找他，下车间了。
去车间，他正在开会，站在桌子前不断拍着桌子，像吵架一样疾言厉语：
谁要不听话，马上就给我滚！
我以前下属没有像你们这样的！
我皱了皱眉头。
规章制度订了一堆，全是罚款。
模具文员说。脸上写着凄惶。
我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
6
才几天，徐总微信亮了起来，又是一条粗暴的指示。
立刻把王二虎、李小梅、张抗抗三个人解决掉！明天不要让他们出现在我的公司！
我惊讶片刻，迟疑地地点了下信息发出键：
收到。
7
我把模具部文员小曹叫过来，关上办公室门。
王二虎、李小梅、张抗抗什么情况？
你还不知道？小曹杏眼圆睁。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反对新经理。
联合反对？
就是新经理将他们三个工作内容重新调整了，但是他们不同意，说是新经理故意找茬，想要挤走他们，换自己的人。然后新经理就要开除他们三个。
我若有所思问小曹。你怎么看这个事？
小曹不安地四处瞅瞅，在确认排除了危险后，轻轻说：新经理不喜欢以前跟陈经理的人。
我明白了。这件事是新经理向徐总告的状。很显然，他要换掉这个原模具经理带领下的团队。这就有点棘手。作为专业HR，我明白是非标准，也懂得内部政治。但要干掉一批人，还想着用老一套办法是不行的，得师出有名才行。无论是现在的劳动法，还是现在的劳动者，各自都经历了社会的转变，也都得到了新的成长。
我要找新经理聊聊。
8
瘦瘦高高。短发。穿一套灰色西服。脸色绯红，样子精干。
梅课是80后吧？他主动握手，很客气。
请教贵姓？不置可否。没兴趣寒暄。
我姓赵，湖南人。咧开嘴，带笑。
进入正题吧。这三个人具体什么情况？为什么开除？
这样，我按照计划安排的工作，今天发现他们根本不听，也没有执行，还在早会上带头闹事。要这么下去，还怎么工作呢？
带头闹事？这是条理由。
他眼里带光。这三个人还大吵大闹，扰乱生产秩序，不服从主管安排，我暂停安排他们工作了。
你挺专业。我不怀好意地笑。
他得意地狡狡地笑，势在必得。
感谢梅课大力支持。徐总很支持我的工作，说只要我看不上的，想换谁就换谁。
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有种不详预感，赵经理可能只是把刀。他的下场也一样。我想起徐总以前拍着陈经理的背一幅好兄弟的样子。
是这样，赵经理。我告诉你我的计划，希望你能配合。
按照我以往经验，要快速处理这帮人，先要安个罪名。这个罪名要达到严重影响公司利益的程度。也就是说达到开除的程度。
很好。梅课说得很对！赵经理喜笑颜开。
第一。从情况来看，定个“不服从上级主管安排。”
第二。定个“寻衅滋事、聚众扰乱工作秩序。”
第三。定个“无法完成指定工作绩效。”
依照公司《员工奖惩管理规定》，三罪并罚，达到解除劳动合同条件。
太好了！赵经理竖起拇指。梅课，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我复杂地打量着这个喜形于色的模具中心新任经理。
你提写一份《奖惩申请单》，将这三条罪状写上，加速签核后，发布全厂。
9
说吧！你们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我躺在沙发椅上，向他们抖了抖加盖公章的《奖惩申请单》，努力显得和蔼可亲地看着眼前三个员工。
一个女工颤抖着手拾起文件，一会儿眼泪就落下来了。
梅课长，做人要凭良心。不是我不听赵经理话，是他安排的活儿我干不了。我是开火花机的，他安排我去开磨床，我又不是神仙哪。可是我和他反映，他就说不干可以滚。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哪！所以我和他讲理！难道说理也是聚众闹事吗！
我微笑伸手示意：别激动。你叫什么？
我是李小梅。
李小梅伸出厂服宽大的袖子又擦了一把眼睛。
梅课长，求您帮我和赵经理再说说情。我真的干不了磨床。我丈夫前年在工地把腰给闪了，成了半残废，我还有两个孩子。我不能没有工作啊！这日子没法过啊！
李小梅说完眼睛又湿了。
我慢条斯理地说：李小梅，先别哭，这里是公司，不是你家。我先不说你自己造出来的事吧，就说我帮你说情又怎样呢？公司有规章制度，谁犯了都得治。再说，你家困难也不是公司造成的，公司也不是慈善机构啊。
这。这。李小梅慌了。这该怎么办啊！
别和他废话！都是官官相护，都不是好东西！呸！
一个矮矮瘦瘦的小伙子气愤地说。
你是王二虎吧。我依然耳不红心不跳。记得上个月考勤你代打卡的事吧。是我把你罩下来了，别这里乱喷啊。
王二虎窜起来作势要暴发的样子，嘴里张口结舌想要说什么，愣是说不出。像只歇气的皮球，重重丢在沙发上。
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这是张抗抗，我认识。当时是我亲自招进来的。他眼睛里已没有以前看见我时流露出的“知音伯乐”的崇拜与感激，现在有的只是鄙夷。
我百味杂陈，心情复杂。我很想告诉他，这就是规则，我也是规则中的一枚棋子。可我什么也不能说。我的职业就是演戏。在老板与员工之间寻求平衡。但服从老板意志是我不得不为的宿命，决定天平能否平衡的是老板。
签《解除劳动合同告知书》就行了。
我冷冷应道。
什么时候走。
张抗抗声音里夹着颤抖。
随时。我说。
将沉重的身体拔出沙发，走出办公室。
把一旁的人事专员小罗叫出来，压低声音：
叫保安队长带两个人上来。
签完马上结算工资，结完马上滚。不滚就抬出去。
要是，要是闹事呢。小罗心惊胆颤。
打110。
我命令道。
10
第二天。清晨的太阳。像红苹果。
我吸一口气走出家门，来到车前，打开车门，进入车里，迅速拉上安全带。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动作。
然而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拧开发动机。一声哄鸣之后，车子一阵震颤。放开手刹，加油，车子冲了出去。却“嘭”的一声响，车头歪过来，撞上了路边上的一个垃圾桶，差点把左边后视镜碰断了。
慌忙跑下来一看，原来车胎被人扎破了，已经漏了一半的气。
这人得有多恨我。
狗日的。
我啐了一句。
11
永远不要妄图欺负弱者，因为强弱关系只是相对的。你知道的弱者弱的地方，却不知道弱者强的地方。这就是强弱平衡。
弱者在弱的地方吃了亏，就会用他强的地方去制裁你弱的地方。
可是，我是弱者，不是强者。
我只是强者手中的棋子，却是弱者用他强的地方制裁的弱者。
所以我是弱者中的弱者。
看着无法行驶的汽车，有那么一刻，我想揍徐总一顿。
昨晚召见夸奖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高大威武的办公桌前，一个外表斯文却目光如刀的男人目中无人地仰躺在老板椅上。他斜睨了我一眼，说道：
你做得很好！记住，我以后讲的每一个人都要立刻马上处理，一分钱赔偿也没有。
我站立半晌，都没听见自己在说：
收到！
12
因为车胎破了，特意向徐总微信告假。
徐总。上午要迟些到。因为车子轮胎被人蓄意割破。我得送去维修店看看。
徐总回复：尽快回来，今天内解决掉左小渊。
像经受了一记闷棍重击，脑袋晕眩。
我想，我或许该离开这里。
13
左小渊是此次政治风暴连锁反应中的一环。
相对其他草包，这个人江湖经验老道。履历上看，此人离异多年未娶，平常说话慢条斯理，不易情绪用事，绝不废话，直达核心。
我是陈经理介绍过来的。
他面含模式化的诡异笑容，端端正正坐在VIP室内沙发上，目中带光。
我知道。我说。正因如此，我想好好劝劝你。
你说。
赵经理看不上你，你在陈经理走后工作态度和工作成绩大打折扣。
这只是赵经理一面之词。你问问他，原来陈经理团队内又有谁是他看得上的？从他来后，没有一个人服他，他什么都没搞出来，除了整人。
他很平静地说。
这也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说。赵经理作为部门长，有权力对组织成员工作做调整，也有权评价他的成员工作能力和实效。
我的前任陈经理从来没评价过我技术能力和态度不行，赵经理说我技术能力不行，他有什么证据？
陈经理说你技术好不也没有证据吗？我反问。
所以，技术能力不应该只是某一个人口头上的，应该是有个标准的。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标准？
这是你的事，你们应该给我一个工作能力和成绩的标准，不是我来提供。
我想了想说：
左小渊，在公司，你的上级就是你的标准，他期待的东西就是你的标准。
左小渊摇头：
我不同意。赵经理没有给我标准，也不能是我的标准。难道他给我制订远远超出工作量的任务，我也应该服从吗？难道他让我跳楼，我也该跳吗？
我假装大笑：
赵经理没让你跳楼，只是觉得你或许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你可以跳槽。
左小渊眼神闪过一阵黯然：
这么说，你们已经做决定了是吗？
我点点头，一语双关：你必须走，左小渊，好好去找份工作吧，这里不适合你。
左小渊紧紧盯住我：这公平吗？
我认真地说：左小渊，首先，我只是执行上级决定，公不公平是老板的事。其次，从你决定打工之日起，就不存在所谓公平。你想要公平，你就去开公司，去制订公平的游戏。
左小渊再次坚决地摇摇头：
你又错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老板和赵经理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决定公平。他们只是个小角色，更大的角色给他们制定了游戏框架，他们得按框架办事。
果然，这是一个硬骨头。他隐含的意思里有着进一步的索求。这是必须制止的。因为在这里，他不能有任何需求。
左小渊，到此为止吧！小罗，给他签。
人事专员小罗从一旁机械地闪过，递给他一份《辞退告知书》。
我可以走。左小渊瞟了瞟文件。但你没有证据这么做，这是违法解除劳动合同。
我半是强硬半是威胁：要证据很容易。违不违法可不由你说了算。
我站起来吩咐小罗：尽快帮助左工一起办完离职手续。今天左工就可以自由了。
左小渊还要讲话，我赶紧走出了办公室，深深吸了一口气。
太仓促了，今天让人滚人就得今天滚，他以为人是一头猪想赶就能赶吗？混蛋！
14
左小渊果然没有走，真是块硬骨头，难道保安都是吃屎的吗？
徐总的咆哮让我一时心烦意乱，心里竟然还有一丝对这个硬骨头的敬意。
到了公司，迅速召集人事小罗、安保伍队。
我拍了桌子：怎么回事！
小罗紧张兮兮的：左小玉要赔偿，拒不签字！
伍队赶紧接话：梅课，我接到小罗电话后赶紧带上人抓左小玉，可这个左小玉却在公司前台大喊大叫什么非法拘禁，公司违法解除合同，引来大批人围观，当时有个客户在前台，我们也不好动粗，只能把他带到公司外，警告他不要闹。
我脑门一阵冷汗：前台有监控吗？
有！
伍队，马上调取监控镜头，作为左小渊扰乱公司秩序，盅惑公司人心的证据。
小罗，马上通知模具赵经理，把左小渊违反公司规定予以提报内部通告，张贴出来！
是！
15
梅课！左小渊又来公司了！
在哪！
在公司门前，被我们拦截住了！现在怎么办？
伍队说。
他说了什么？我紧皱眉头。
他要闯进来，说与公司还存在劳动合同关系，不能剥夺他正常履行合同的权利。对了，左小渊还在拍照！
棋逢对手！我想了想：
放他进来，手机不能带入公司，让他先去VIP洽谈室坐会儿。
是！
16
赵经理办公室门前，一阵争吵声从半掩门内传出。
赵经理声音：你他妈的，老子让你批杨求生的请假申请了吗，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钳工组长苏波声音：你叫谁他妈的，你说话客气点，别以为你是我上级就可以这样说话！杨求生请假我有权利批准，你批不批是你的事，这能怪我吗？
他是你组的成员，你说不能怪你？他请假导致的工作进度受阻，作为组长没有责任吗？
我的责任？要利用我就是我的责任，有好处就是你的！
苏波顶嘴。
什么好处归我了？上次向徐总申请的一批奖励费，我也是分发给部门下的人了，我有得一分钱吗？
是，你是没拿钱，但你把钱都奖给高俊峰组了不是吗？
奖给高俊峰有什么不对吗？你要有他的能力，我也奖给你组！
别以为我不知道，高俊峰是你以前公司下属，而我只是以前陈经理的人，你先挤走张抗抗，然后把这个高俊峰带过来坐上组长位置！你这是一碗水不端平！
滚出去！
随着门被打开，一股怨气带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和一份文件。
17
梅课，你都看见了，这帮人已经无法无天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看看刚刚那个苏波...
赵经理，我现在要和你谈的是左小渊。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哦。赵经理缓和下情绪，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他有什么问题吗？我不是已经配合你们发出了惩罚通告吗？
配合我？难道开除左小渊的不是他吗？
我忍住不快。
是的，左小渊认为你的决定不公平，对他的指控缺乏证据。
证据？他想要什么证据？赵经理冷笑道。我作为经理开除不合格下属也有错吗？
没错。我说。但我希望尽可能多准备好证据，这样我们也好做点。人毕竟不是猪，说赶走就可以马上赶走的。
梅课的意思是左小渊就处理不掉了吗？赵经理露出一丝不满。这件事可是徐总指示过的哦。
不是处理不掉，是我们要用有力证据去干掉他，让他无话可说。
赵经理嘲讽一般地：我在上家公司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要干掉一个人屁都不带放的，为什么我们公司处理个人这么难？
我有些忍无可忍，话里不免带了些不客气：赵经理，左小渊是你部的人，开除也是你决定的，现在人在VIP洽谈室，点名要找你谈谈，你厉害你可以去谈谈。
说完，我转身就走。
赵经理跟在后面：梅课，我还有事和你说，我想把苏波一起干掉...
18
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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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梅课，不好了不好了！
苏波和赵经理打起来了！
小罗惊惶失措的声音。
谁打谁？
是、是、是赵经理打苏波。
赵经理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苏波脸上被抓出血了！
一阵失望，这头蠢猪！
伍队，马上带人把苏波先带到楼下保安亭，期间不要让他动用手机录相和录音，不要与他冲突。如果他要离开公司，让他离开！
收到！
小罗，马上起草一份左小渊在公司内冲撞上级并发生殴打上级的开除惩罚通告，发全厂。
收到！
赶到VIP洽谈室时，左小渊被带下去了，场面一片狼藉，赵经理衬衫领口钮扣被扯得歪歪扭扭的，其他毫发无伤。
你打他了？我冷冷直问。
你以为他能打我吗？赵经理睁着血红的眼睛。
小罗，对现场拍照，对赵经理拍照！
蠢猪！心里怒骂。
19
收到两条微信。
一条是陈经理发来的：梅课，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是我看错了。左小渊有什么错？既然现在也要开除他，就按劳动法来，赔他一笔钱就好了，为什么要打他？
一条是徐总：为什么还不处理掉左小渊？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吗？处理劳动纠纷是人事的事，不是赵经理的事！
我倒在办公躺椅上，觉得做人真他妈累，活着真他妈累。
可是，有退路吗？
摇头苦笑，自怜自艾。
好一会儿，电话响了。
这里是仲裁庭，你公司员工左先生投诉贵司非法解除劳动合同并威胁当事人，请问有这事吗？
没有这事。
挂断电话。
20
左小渊两天没来骚扰了。但这只是暂时的风平浪静，因为他没有签《解除合同告知书》，更没结算工资。
他在干什么？收集证据，跑仲裁庭...
徐总微信：你来下。
深吸几口气，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来到一个挂有“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门前，轻轻敲门。
进来。
徐总，你找我。我毕恭毕敬。
左小渊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他仰躺着看我。
已经出公司了，这两天没动静，但已告到仲裁。
你打算怎么处理？
尽快找到人，把工资结清，不再纠缠。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他高冷地说。工资全扣，他没来公司，不是旷工了吗？旷工的损失要不要负责？
原来徐总连这个都掌握，不寒而栗。
只是仲裁那边...
他挥挥手：那是你的事。
片刻，他补充一句：让苏波今天离开。记住，是今天。没有工资。要快，要狠，不要啰嗦。
可是...
他挥挥手：去吧！
21
要快，要狠，不要啰嗦。
我仔细玩味着徐总的话。非常冷酷无情。让人滚，还得工资全扣，他怎么想得出来？而我又怎么做得出来？就算做，又该从哪里入手？一个左小渊已够头疼了，现在又加了个苏波。
忽然想到自己，哪天向我开刀呢？也许在干掉这二人之后，也许之前。不管是否干得掉这两个人，我的下场可能好不到哪里去。这让我很悲伤。
或许我该主动离开，我不想这么玩了。
叫来伍队：叫人把苏波请出去。
伍队疑惑不解：然后呢？
永远不能再进这个公司的门。
这。伍队面露难色。没有什么原因吗？
原因就是老板已经这么决定了。
梅课，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伍队清清嗓子，靠近我：厂里已有好些人在说你坏话了，说你是赵经理一伙的。
我笑容可掬：那又怎样呢？
他们说，要找机会，揍你。伍队小心翼翼。梅课，你要当心这帮人。
我头靠椅背，双眼闭上，挥挥手：去执行吧！
苏波在一阵阵鬼哭狼嚎中被一群保安五花大绑抬出了公司，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公司，伴随着他的怨气：垃圾公司，你们不得好死！
毛骨悚然。
去洗手间撞见赵经理，满面春风：干得好！
他伸出大拇指。我没理他。
出来时，他在门口等我。一幅客客气气的样子。
梅课，我还要开除两个人，这两个人…
我打着停止手势，鄙夷地看他，说：我建议你别把事闹大了，到时候收不了场，你也和他们一样下场。
他的脸一下子拉了下去，但我感觉很爽，说出来很痛快。
22
次日。
徐总来电话：来我办公室下。
应召前来，办公室里坐了两个着制服的人。类似警察的装备。徐总客客气气甚至有点低三下气的样子在招待。看我进来，立马拉下脸来，训斥的口气：
你说说，公司最近都出了什么事，你都怎么处理的！
我有点蒙。
其中一位着制服的提醒着：是这样，我们是劳动监察大队工作人员，近几天我们陆续接到贵司员工大量投诉举报信，主要反馈贵公司存在非法处理劳资纠纷的问题。为维护劳动者合法权益，营造我市对外良好形象，受劳动保障李局安排，特来拜访贵司调研，多有不便，还请担待。
我明白了。已经失控了。迟早的事。
我看了看徐总，满脸盛怒：你这个人事负责人是怎么做的！为什么处理这些事不请示我！我一直强调公司治理要合法合情合理，不能做有违天地良心的事！我们要把公司里的每一分子当作我们的兄弟姐妹们，这样公司才能保持长效发展！
我觉得此时我是任人宰割的出气筒，对与错都不重要，位置才重要。
我默默忍受，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没想到徐总如此高瞻远瞩，有你这样的企业家，何愁贵司不能发展，何愁我市形象不立！
旁边未曾说话的长着官相的制服夸张地赞赏起来。
徐总真是变色龙，在将脸转向制服时，已马上换了一幅谄媚样子：刘队过奖了！企业和政府如同鱼和水嘛！今天麻烦你们亲临指导，让我受教匪浅哪！今晚咱们老地方...徐总做了个枪的手势，刘队遂喜笑颜开，从沙发站起来。
那就打扰您办公啦，我们先告退啦！
徐总的眼神像刀子甩向我：愣着干什么，快送下刘队！
到楼下，上车前，刘队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小伙子，徐总好人哪，你可得好好学着。
我愣愣地站着，怎么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背了一口大黑锅，无论对上还是对下，我都罪不可恕。也许我会粉身碎骨，但我却不得不这样苟且活着。
我上有老娘，下有幼子。
我靠这一份工资人模鬼样地活着。
23
但其实我始终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罪孽感，我摇摆在老板与员工之间，一旦嗅到可以减轻这种罪孽的机会时，我很乐意为之。
徐总，现在可以把左小渊和苏波的工资付了吗？
徐总微信里回了两条信息。
第一条：一张愤怒的表情！
第二条：一分不给！
可是，监察大队那，还有仲裁庭那…我提醒。
那是你的事。
这五个字将我彻底推向万劫不复。
我不但在员工前是个恶人。
在老板前是个废人。
在法律前，我还是个罪人。
24
早晨。
公司进出门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坐在地上。公司管理人员车子排成了长龙。鸣笛声、辱骂声四起。
老大娘头发花白，穿着绸布衣服，腰系蛇皮袋，盘腿坐在地上，面前地上放着一张大白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还我血汗钱，救我老娘命！
手机响起来：
梅课，赶紧叫人把这疯子赶走！
模具赵经理焦虑的声音。
我打电话伍队。
是苏波老娘，劝不动，要不要抬走？伍队请示。
苏波在现场吗？我问。
没看见。伍队应道。
徐总来了吗？
还没。伍队说。梅课，我建议您和徐总好好说下吧，把工资给人家结了吧，都有娘，这样我都看不下去了。伍队声音有点颤抖。
我挂断电话。
悲凉从心底升起。
和徐总商量？呵呵，我苦笑。
那是你的事。这就是他一成不变的答复。
我迅速找到苏波微信，电话拨过去，接通了。
苏波，你在现场吧？我说。
对。他斩钉截铁。
我叹口气：苏波，你就忍心让你老娘受这份罪吗？
苏波气愤难掩：那你们就忍心刻扣我的血汗钱吗？我娘有癌症，是你们逼我老娘受罪！
我说：就算这样拿到你的工资，你老娘心里的伤你想过吗？她已经这样无助了，你又怎忍心让她更加绝望？你是个男人吗？
苏波在那头痛哭流涕，他的心理防线轻而易举被攻破。他是个孝子。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梅课长，求您帮帮我！
我凝思片刻，咬咬牙，轻轻地说：苏波，让老娘回去吧，咱受不起这份罪。你工资的事，我付给你。我代表公司向你和你家人道歉。
和苏波达成了一致，苏波老娘在伍队的劝说下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现场很快恢复安静。
安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悄悄查了查工资帐户，余额10500元。
我想了想，向苏波微信转帐10000元。
那边显示苏波很快领取了红包。
给苏波发去一条信息：6500是你的工资，多余的是我的心意。
微信回复：您还不是对方好友...对方删除了我。
我躺倒在办公椅靠背上，像被抽去了骨头的肉身。
25
来电。座机打来的。
你好，是梅课长吗？
是的，你哪里？
这里是劳动仲裁庭，我庭已受理贵司员工左先生的劳动仲裁申请，拟于本月22日开庭审理，邮函通知今天内会到达贵司，请按要求准备好应诉材料，准时参加应诉。
好的。
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左小渊果然加快了步伐。听说他现在什么也不干，专门研究如何告倒我们。仲裁庭在我们打理过关系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受理他的诉求，显然也是碰到了硬茬。左小渊不简单。
其实要应对左小渊，也并非毫无办法。
首先，“治罪”。
收集对其不利的各项证据，造事实造材料。
总之，“罪名”要重，理由要足，证据要无可挑剔。
其次，造现场。
串通内部人员，按照制定好的控诉情节打配合战。
这要与赵经理沟通。
课长，徐总叫您去参加管理会议。
正思考着，前台小姑娘敲门来叫。
26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各部轮流汇报工作。
到工程部胡经理：赵经理，你来这么久了，可是模具部越来越混乱，好几个案子都耽搁在你们模具那儿了，你到现在都没交出几付好模，工程部还怎么打样送审！
赵经理一愣，马上反击：你工程部的问题可不能全赖在模具部啊！我们模具也是在没日没夜的干，样品没过审是你们的问题。
品质部何经理旋即跟进抨击：赵经理，你的模具质量真是越做越差啦，异常率太高，连以前的陈经理都没像现在这样。再这样下去，我们品质部的工作没法做了，都派到你模具部蹲点算了！
赵经理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何经理，这话谁教你说的？我可是徐总亲自请过来的，你说我不行，是说徐总眼光不行咯？还有，你品质部都是一群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上次你们那个QE说我们模具有问题，我问他标准是什么，他竟然答不上来，就这样还敢做品质工作啊，我看你才乱七八糟！
这一反讥，何经理一时没缓过气来，毕竟赵经理有根有据的拿事例说话，还拿徐总做盾牌，顿时只得狠咽下一口恶气。
我看看徐总，若无其事地低着头。
营销部刘经理是个杀手锏式人物，也是全公司最具发言权的部门。这种场合，他的话基本代表的都是徐总的意思。
刘经理站起来，猛地拍了一记桌子，手指赵经理：
赵经理，你的口气不小嘛，徐总当时是请你来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来顶你的罪的。你现在这个模具部，按我说就是不如以前的陈经理，人家陈经理在时起码团队还算稳定吧，现在呢？乌烟瘴气，都不好好干活，问题一大堆，这个月我们都亏损了120万啦！你还有脸在这儿卖弄！
赵经理未料受此巨大打击，双手颤抖，指着刘经理竟无力反驳。
我看明白了。这是个布好的局。
这个局就是为赵经理而设，他失去价值了。
微信响了，我扫了一眼徐总。
若无其事的样子。点开信息：
今天内处理赵经理，明天别再出现在我的公司。
收到！
忽然觉得会议室冷极了。
27
开完会，立刻钻出来，跑到厕所，对着洗手池一阵干呕。吐出了一丝苦水，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忘记我已很久没有吃过早餐了。
来到走廊，迎面遇到赵经理。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即使是一贯盛气凌人的人，失去气势后，也会看起来黯然失色。
才从会议室出来，赵经理已显得萎靡不振，仿佛精气神被抽空了似的。他的眼神看起来空洞无物。
我有所犹豫，现在摊牌吗？
他倒是停下来，主动和我打招呼，笑容看起来很惨。
梅课，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点点头：去VIP洽谈室吧！
我猜，他应该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这很好，我已经对虚情假意的话感觉厌烦。
刚坐下，赵经理就迫不及待地讲了起来，似乎会议室里发生的挫折使他依然情绪膨胀。
梅课，我想请你再帮我开除杨红波那一组的人，这些人在昨天的部门会议上竟然群起围攻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做事了，纯粹是混日子打酱油！
赵经理越说越气愤：他妈的，今天会议上我受到他们攻击，我怀疑是内部有人挑唆杨红波他们！我为什么挨骂？就是这帮混蛋搞的鬼！
...
失望透顶。
一个人最可悲的不是知道自己会死，而是要死了而不自知。
我毫不掩饰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怜悯，所以我嘴角的笑充斥轻蔑。我头晕目涨，眼里逐渐模糊不清，我看见赵经理变成了一只羔羊，被一群猎人以弓箭围猎，他哀嚎的声音响彻云谷...
梅课！
梅课！
有人在摇我，我猛地睁开眼，看见赵经理一张尴尬的脸凑近着我，小罗在一边轻轻摇我。
你醒啦！小罗一脸忧虑。
啊，不好意思，太困了。
打了个呵欠，丝毫不顾忌赵经理在一边。
有什么事吗？我问小罗。
左小渊刚才打来电话要找你，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和你商量。
别理他。我重新皱起了眉头。你先出去，我和赵经理说两句话。
现在轮到我摇醒赵经理了。
28
我清楚地记得赵经理那天，他被我蓦然从梦中摇醒然后推入谷底的狼狈与狰狞。
是的，整个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神态由激动到沮丧，最后直接瘫倒在沙发上半晌无言。
职场中的伤害与现实生活中的伤害，打击力度上是一样的。甚至还要重。因为前者百分百涉及尊严，后者却不一定。
最后他有气无力地抬起哭丧的脸，声音嘶哑问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全心全力为这个公司，我对得起职责，我对得起徐总...
我不客气地说：赵经理，醒醒吧，不是谁对得起谁，也不是你是否尽职的问题。是...我忽然打住。
什么？赵经理迷茫地看着我。
我用力许久，终于清楚地吐出那句话：政治。
赵经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依然好整以暇地躺在沙发上，直视他的眼睛：还没明白吗？想想那些被你辞退的人，他们可能和现在的你一样迷茫。
赵经理伸出手，我以为他要动粗，却是向我翘起大拇指：我明白了。
离开前，我讽刺地问他：杨红波怎么办？
他干笑两声，摆摆手说：和我没关系了。
是啊，左小渊也和他没关系了。
最后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29
晚饭后，陪女儿玩搭积木游戏，手机响了。
喂，你是？
无人应答。
看了看手机，显示正在通话中。
爸爸，机器人做好啦，快上飞机啦，要飞走了哦。
女儿兴奋地叫起来。
等爸爸一下啦，马上就来了啊！
挂断电话，我扑到女儿旁边，继续和她一起玩。
呜...呜...呜...
女儿嘟着嘴巴模拟着飞机飞翔的声音，不时传出清脆的笑声。
手机来电铃声又响了。
这回我没有吱声，而是先听对方说。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听到风声。
梅课...那头说话了。平静的声音。
你是？
我是左小渊。
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了眼女儿，走出房间，来到屋外走廊。
左小渊啊，你有事？
出来喝两杯吧，我请客。左小渊说。
不了，电话说吧。我拒绝。
左小渊一直在搞劳动仲裁，此时突然出现，来者不善。
我求你帮个忙。
说吧，能帮我一定帮。虽然你和公司存在纠纷，但我和你是没什么矛盾的。
梅课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今晚打你电话。
不用绕弯，直说吧！我说。
想请您...左小渊打住了，似有难言之隐。
我没有吭声，等他说完，耳朵里又传来风声。
我想请您，在仲裁庭上，主动败诉。
左小渊说这话时诚惶诚恐，声音微弱而细小。
你说什么？我大喝一声。
爸爸，爸爸！快回来，飞机又要起飞啦！
女儿在房间里大声喊着，走廊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可以分你一半赔偿款，对大家都好。
左小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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