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哑巴拐全
哑巴拐全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没儿没女,孑然一身。
但他有两个可以生死相托的好友:一个是瞎子河栓,一个是罗锅新亮。他们三人在东湖村是特别的存在,他们所有的行踪都与东湖村其他的村民不同。
清冷的早晨,太阳顺着村庄的杨柳树缓缓升起,农人们陆陆续续扛着锄头走向通往田间的小道,每个行走在农田畔的庄稼汉都面目和善、精神矍铄。这时候,村庄西头窑洞里才隐约传来细碎的起床声,接着院子里的一条小土狗汪汪地吠叫起来,那声音柔软且温顺。
猛然间,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哑巴拐全慢悠悠地从漆黑的窑洞里走了出来,他先去茅厕撒一大泡清脆的晨尿,再用大铁盆山响地接一脸盆水端到院子里的磨盘上,稀里哗啦地洗起脸来。
此刻,村庄东头的土窑里,另一个闲人——瞎子河栓正在摸索着寻找到他那只老旧的手电筒,“啪”地推上去,再“啪”地推下来,一遍,两遍,三遍。他知道鸡叫过三遍之后天就亮了,何况窑头上路长青的羊群早已哞哞叫个不停。可是,他始终弄不清楚,窑洞的墙壁是什么颜色,有的人说蓝色,有的人说是红色,有的人说是黑色。他眯缝着眼皮试图去鉴定蓝色或者红色,更或者黑色。手电筒推上去推下来的变化好像给他带来一明一暗的变化。
对,他心想,推上去,手电筒亮了就是红色,推下来,手电筒暗了就是蓝色,可是黑色是怎么回事呢,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恼怒就油然而生,他愤然地把手电筒从门口甩了出去,只听到手电筒丁铃当啷滚着,滚着,突然被什么拦住了去路。
这时候,话音就从院门口传进了瞎子河栓的耳朵里:“你个死瞎子,想谋财害命吗?”
“臭罗锅,害谁也不害你。”瞎子河栓的心情顿时欢快起来。他的朋友——罗锅新亮来了。这是多么高兴的事情啊,罗锅新亮一来,瞎子河栓就觉得自己的心松快得不行。
“我说河栓,今天可是有好消息哩!”罗锅新亮弯腰把手电筒捡了起来,或者说他是直接伸手捡了,因为他的腰本来就是弯着的。
“你罗锅能有啥好消息?”瞎子河栓摸摸自己的眼皮。
“天大的好消息。”罗锅新亮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吃力地抬起头看着瞎子河栓,他想让喜讯通过眼神传递出去。但是当他看着瞎子眯缝着的双眼,瞬间就泄了气,身子立马塌了下去,脸庞几乎贴近地面,身体和凳子融合到了一起。
“鬼才信你有好消息。哑巴拐全信你有好消息。”这话一点不假,每次罗锅新亮有啥消息一公布,哑巴拐全就全力支持,咿咿呀呀地举起双手表示赞成,他才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是好是坏。在哑巴拐全的认知中,三兄弟里,罗锅新亮算是整个人,他和瞎子河栓算半个人,半个人当然要听整个人的话,半个人当然要信整个人的消息。
“不唬你,河栓。走,咱找哑巴去。早点出发,早点吃喝。”罗锅新亮说完托着板凳站了起来,迈着小步向外走去。
罗锅新亮不用回头都会知道瞎子河栓一会就赶上来。每次都是这样,瞎子河栓屁门帘一样贴着罗锅新亮,但他的嘴硬得跟石头一样。
出了瞎子河栓的土窑,需要爬一个小坡才能来到东湖村的村道上。村道狭窄绵长,一直从县城贯穿整个西海子平原,延绵到村庄的南头。道路两旁的杨柳树开始冒绿,还不到杨花漫天飞舞的时候,踩在脚下的土地还不够松软。罗锅新亮的脸几乎贴着地面在爬行,瞎子河栓拄着木棍遁着罗锅新亮的声响慢悠悠地紧随其后。
瞎子河栓非常清楚罗锅新亮的能力,他矮小而佝偻的身躯并未影响到他脑筋的活泛,东湖村、西海子镇乃至整个神池县的消息,罗锅新亮几乎都可以第一时间知晓。虽然有时候时间地点人物多有出入,但也丝毫不能影响罗锅新亮在三人中大哥一般的存在,跟着罗锅新亮,虽然时有饥肠辘辘,但也总有吃喝的机会。这种好事对于他一个瞎子,拐全一个哑巴,遇到的几率几乎为零,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主动探听到任何消息。
爬上了坡,行进的速度就快了很多。不一会就到达了村庄西头哑巴拐全的院门口。
院墙是一圈葵花杆围起来的,不高,罗锅新亮不用直腰就已经看到收拾妥当的哑巴拐全正坐在台阶上等着他们呢。这是三个人不成规矩的约定:阳光升起来的时候,在哑巴拐全家集合,出发去往西海子镇的每一个村庄,参加一场又一场的红白喜事,乞讨一碗又一碗的油水。至于神池县其他乡镇,三人很少去,路途遥远是最大的阻碍,当然还离不开语言和乡俗习惯差异,吃不太准的事情,罗锅新亮一般不会轻易带两人去做。
“啊啊啊。”罗锅新亮努着嘴朝哑巴拐全发出了这种独创的哑语。哑巴拐全就明白今天又有好吃好喝的,就“咦咦咦”的做出了回答。答应完罗锅新亮,他转身回到了窑洞,取了三个大海碗,取了三个褡裢,取了两根棍子,朝着院门口的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走了过来。动作娴熟而稳健。
在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的心目中,哑巴拐全一直都是利索人。他伸出干净的手,递给罗锅新亮一个大海碗一个褡裢一个棍子,递给瞎子河栓一个大海碗一个褡裢。自己把大海碗装进褡裢,胳肢窝夹住棍子,朝着罗锅新亮努了下嘴,发出呵呵呵的笑声,眉眼之间就舒展开了。
然后罗锅新亮将大海碗装进褡裢,挂在肩上,背着手朝着村西的小道上走去。哑巴拐全帮瞎子河栓把海碗和褡裢弄好,牵引着他跟在了罗锅新亮的身后。
太阳在罗锅新亮佝偻的腰背中升了起来,火辣辣的照晒着他驼下去的背。
不知道走了多久,三个人的肚子就发出不同程度的响声,咕咕声一通乱叫。
瞎子河栓就问:“我说新亮,今儿去哪了?”
“去个你梦里吃奶的地方。”罗锅新亮声音洪亮地说。
“新亮,新亮,你不是胡说了哇?”瞎子河栓快走几步,竟一把揪住罗锅新亮的衣襟说。
“唬你是个球。”罗锅新亮语气中透着自信和坚定。
“呀呀呀,这才是我的好新亮,亲个蛋新亮。”瞎子河栓高兴得翻起来白眼珠。
“高兴个屁,叫爹?”
“罗锅,X你娘。你管老子叫爹。”
瞎子河栓的嘴被气歪了,眼睛被气斜了。哑巴拐全看着两个人奇怪的样子,满脸的茫然,他不知道这两人因为甚发生了争吵。但他知道用不了一会,两人就会和好如初。经常是这样,两人前三步在吵架,后五步亲得穿一条裤子,亲得罗锅新亮拉着瞎子河栓的手,瞎子河栓揪着罗锅新亮的衣襟。
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的,哑巴拐全无处记起。他只知道自己记事起,就是一个人,一个人住在窑洞里,一个人起早贪黑,一个人忍饥受冻,一个人外出乞讨。他的父母家人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饿着肚子行走在各个村庄之间,有好心的人家看见这个咿咿呀呀不会说话的半大孩子会多少给一些吃喝,在艰难辛苦的日子里,哑巴拐全就这样饱一顿饥一顿地走了过来。
他忘了哪一天上午,在村街的巷道里,遇到了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
那天他正好去了隔壁鱼庄村的一个好人家,讨到的东西够他吃好几天,那家好心的人家给了他三个馒头,两根麻花,一大碗白澄澄的米饭。他就像做梦一样从那个身材娇小的主人家老婆子手里接过这些东西,稀里糊涂地把东西一股脑装进他的褡裢里,稀里糊涂地从那家人的院子里退出来,就径直往东湖村走。连向对方表示感谢都忘了,连褡裢里的米饭和馒头、麻花混搅在一起都不顾。就那样高兴过头地一溜烟跑了。
等他到达东湖村的街巷后,突然从巷口串出来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不说话,翻着白眼仁“看着”他,表情很凶狠,手上拿着一根长棍子立在巷口。拐全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口袋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可还没几步,又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眼前——这人个子不高,还弓着腰,表情更加凶狠,手里同样拿着一根长棍子,棍子超过了他半个身子。
罗锅(那一刻在拐全心里他的名字就叫罗锅)一步一步地朝着哑巴拐全逼近过来,另一侧的那个人也越来越近,终于,他被逼到了巷道的土墙上,罗锅举起木棍朝他挥舞着,示意他如果敢乱来,就一顿乱棍打死。
哑巴拐全吓得气都不敢出,双手紧紧地捂着褡裢口袋。
“死瞎子,我说的没错哇,这哑巴闹下好吃的了。”罗锅开口朝着另一个人说话,哑巴拐全看着他们只是说话,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心里稍稍有了点勇气,他刚要抬头看向另一个人的时候,就被罗锅一棍子打在了额头上,疼得他呀呀的叫了起来。
挨了一棍子之后,他的勇气就被彻底打压了下去,害怕极了,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飞快。
趁哑巴走神的当儿,罗锅一把从哑巴拐全手里抢过褡裢,并用棍子顶在了哑巴拐全胸前,哑巴拐全一动不敢动,只能任由罗锅宰割。
罗锅将褡裢顺手甩到肩上,一只手伸进了口袋里,喜出望外地叫着;“河栓,这下发达了,跟着哥吃香的喝辣的,一点不假吧。”他边说边把一个馒头拿出来塞在了瞎子河栓手里。
瞎子河栓接过馒头,随即就塞进了自己嘴里,“咿呀呀,白面馍馍。我的好新亮,亲个蛋新亮。”瞎子河栓激动地翻着白眼,手都抖了起来。他一年都吃不到几回白面馍馍,此刻嘴里的麦香一下子勾起了他所有的欲望,那种美好的感觉,那种舒爽的感觉,随着牙齿和舌头传遍了全身。
在瞎子河栓享用馒头的时候,罗锅新亮又把手伸进了褡裢里,拿出来一根麻花,他的眼里也开始冒着光,但是嘴上不饶人;“亲个球,叫爹就亲了。”
“罗锅,X你娘,你叫老子爹”。
“不叫把馍馍吐出来,你娘的,得了便宜还不想叫爹,天底下哪有这好的事情”,罗锅新亮边咔嚓着麻花,边说:“叫爹,还有更好吃的,要不要吃?”
被罗锅新亮这么一挑逗,瞎子河栓顿时觉得天底下真有比白馍馍更好吃的东西,但是再怎么也不能管臭罗锅叫爹呀。虽然瞎子河栓他爹死得早,可爹活着的时候对他好着呢,把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了他,自己宁愿挨饿受冻。臭罗锅虽然好,那也不能叫爹。
“叫你妈X,你管爷爷叫爹。”瞎子河栓明显生了气,努着嘴转身要走。
罗锅新亮赶忙一把拉住河栓,说:“你叫河栓,你牛逼。开个玩笑,也能当真?!”
罗锅新亮说完就把手里剩下的半根麻花递给瞎子河栓,自己又去翻褡裢里的东西,抓了一把黏糊糊的东西,伸出手来一看是白米饭,再次高兴得脸都扭曲到了一块。
瞎子河栓接过罗锅新亮递过来的麻花,往嘴里一放,上下牙一咬,那个甜啊直冲心田。真是还有更好吃的东西,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在之前,罗锅新亮说看见哑巴拐全蹦蹦跶跶从鱼庄村回来的路上,就说哑巴拐全一定搞到了好吃的东西,抢了超值,果不其然,完全超过想象啊。
在两人享用美食的时候,哑巴拐全的心都跌到了谷底。
他打记事起,至今十五岁以来从未一次性讨到这么多好吃的。以前运气好了也顶多讨一个白馍馍,或者讨一碗米饭,麻花就想也不敢想,那得是多有钱的人家才能吃到的稀罕物呀。
可是这次,那个身材娇小的老婆子把东西递给他的时候,他都懵懵懂懂的,连个感谢都没有说只想着赶快回家,把东西藏匿起来,存储起来,然后再慢慢享用。所以在进村以后,他一直找没人的巷子绕着走,生怕村里人发现他的秘密。
可是想啥来啥,他不知道这两个奇怪的人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他一点都没有留意到。心痛啊,三个白馍馍,两根麻花,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就这样进了狗肚子里。他心里不甘啊,看着两个贪婪的吃相,他的内心波澜壮阔,他不知道怎么办,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赢,就只能用眼窝子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人看。
刚开始他盯着高个子看,看了半天发现是个瞎子,心里还暗自笑自己傻帽,一个瞎子,你看他一年哇能有啥用。然后他就把狠狠的眼神投向了那个弓着腰的罗锅,然而罗锅新亮却丝毫没有留意到哑巴拐全怪异的眼神,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抓起麻花吃一口,再抓一把米饭吃一口,吃得满嘴喷香。看着他这副吃相,哑巴拐全的眼眶渐渐得湿润了。
罗锅新亮吃了半根麻花,四五口米饭之后,抬头看见瞎子河栓也快把一个白馍馍吃完了。就用手捅了下瞎子河栓的胳膊,低声说:“撤”,说完后就径直拉起瞎子河栓的手朝着巷口快步而去。
看到二人小跑起来的步伐,哑巴拐全未做任何思考就跟了上去。罗锅新亮看到哑巴拐全跟上了上来,就拉着大口吞咽着馒头的瞎子河栓奔跑了起来,嘴上还说:“噎死你,能不能先跑,完了再吃,哑巴跟上来了。”
听到罗锅新亮这么说,瞎子河栓就赶紧把剩下的馍一股脑全塞进嘴里,噎得他脖子一梗一梗的,但是丝毫没有影响他脚下的步伐,虽然自己看不见,但是被罗锅新亮领着跑,自己放心。
他们跑得越快,哑巴拐全就跟得越快。他们朝庙台上跑,哑巴拐全也朝着庙台上跑,他们朝着后凹跑,哑巴拐全也跟着朝后凹跑。跑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跑不动了,就开始快步走,哑巴拐全也跟着快步走。他也不上去抢东西,就那样跟着,三米到五米的距离,不远不近,不离不弃,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贴着两人。
这当儿,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污泥在脸上糊了厚厚的一层,眼睛也被热气眯缝起来,再快走起来,三人的身体就有些打摆子,摇晃的厉害。尤其是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罗锅新亮本来就弓着身子跑,步伐小,上身拖累得厉害;瞎子河栓看不清道路,被罗锅新亮拉着一会左一会右,一会爬坡一会下坡,折腾得够呛,两个都喘着牛一样的粗气。
几乎是同时,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异口同声地说:“日他娘,活受罪了,跑求不动了。”说完就站定下来,双手拄着腿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然而,哑巴拐全还跟在旁边,他也喘得很厉害,但是与罗锅新亮与瞎子河栓比起来,他就显得轻松了许多。本身哑巴拐全就身子瘦,再加上他平常穿梭在各个村落的时候也会连跑带走,体力上比那两人好很多。此刻他站在离两人一米的地方,一声不吭地继续用狠狠的眼神盯着罗锅新亮和他身上的褡裢,他清楚地看到褡裢口袋露在外头的两个白馍馍,他的喉咙居然簌簌地咽起了口水,肚子同时也咕噜噜地响个不停。
这一下,罗锅新亮突然笑了起来,他朝瞎子河栓耳语道:“这日求哑巴居然饿了”。
瞎子河栓喘着气接应道:“那就给他点馍馍吃”。
他刚说完就被罗锅新亮骂道:“死瞎子,你倒是会充财主,你倒是大气。”
“臭罗锅,你骂我干啥,不就是一个白馍馍吗?”瞎子河栓气呼呼地说。
“死瞎子,你说的倒轻巧,你给我弄个白馍馍尝尝,你要能弄到,我叫你爹,弄不到,你叫我爹。”罗锅新亮气得脸都青了。
“我……”瞎子河栓被问得一时语塞,他知道自己弄不到白馍馍,他也知道乞讨这几年,他从来没有弄到过白馍馍。而这个比他大两岁的罗锅新亮,也仅仅弄到过一回,还是半个白馍馍。他们一般要回来的不是玉茭子窝窝头就是烧山药蛋,就连稍微好点的莜面窝窝都要不上。而今天,他既吃了白馍,还吃了炸麻花,这真是幸福的一天啊。瞎子河栓的思绪就被这种幸福渲染得飘了起来。
然而此刻,哑巴拐全恶狠狠的眼神正盯着罗锅新亮,他一言不发(他也不会发言),就那样眼神直直地盯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得让人害怕。
罗锅新亮被他这样看着越来越心虚,刚刚落下去的汗珠再一次细密地从额头沁了出来,一点点滚落在脸颊上。他的内心开始波动起来,毕竟这些好吃的是人家哑巴拐全弄来的,不管人家用了什么方法,就算是乞讨也是人家腆着厚脸要回来,现在这样蛮横地抢夺过来,怎么说都有些过意不去,大家都是残疾人,没有必要互相交恶,说不定以后还要在一起共事(去同一个主家乞讨)。
罗锅新亮的内心渐渐地就开始松动起来,脸上也活泛起来。他扶着瞎子河栓的肩膀站了起来,看着哑巴拐全的眼睛,“呀呀呀”地伸出手比划了半天,看到哑巴拐全一脸茫然,罗锅新亮就重复了比划了几次,见哑巴拐全还是一脸茫然,就从褡裢口袋里拿出一个白馍递给哑巴拐全,还示意他尝尝。
哑巴拐全看着罗锅新亮递过来的白馍,就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然后一大口地咬了下去,咬完以后脸上的表情就舒展开来,没有了刚才的狰狞。
看着哑巴拐全笑起来的眉眼,罗锅新亮终于舒了一口气。同时,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为甚不能组成一个乞讨三人组呢,这样大家既可以互相照应,还可以互通有无。只要有一个人要到吃的,其他人就不会挨饿,再说带着一个哑巴,总比带着一个瞎子强多了,瞎子还得他照顾,哑巴则省事许多。
事情也就这样定了下来。从那天开始,在西海子镇方圆十五公里的大小红白喜事上就常常会见到这个奇怪的组合——一个罗锅领着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但凡是稍微心软的人家,看到这三人就会多给一些吃的喝的,虽然还是玉茭子面窝窝头多一些,但是他们总还是有的吃,生活就稍微过得滋润了一些。
当然,特殊情况也是常常有的。
比如今天,罗锅新亮兴致勃勃地领着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赶去的这家人家就是个特例。因为这家的主人是县物资局的采购科科长,掌管着全县的物资采购大权,肥得流油的差事。
今天采购科科长家要办喜事了。至于是什么喜事,罗锅新亮不太清楚,他是听从县里赶亲戚的村支书李玉刚说的,好像是采购科长赵善财要娶二老婆了。透露消息的时候,李玉刚停顿了一下语气,又说,其实也不是二老婆,是大老婆过世了,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小老婆,也不是小老婆,反正是有大好的喜事,你罗锅明天赶紧去就对了,去晚了就没啥好事了。
就这样,一大早,罗锅新亮就敲了瞎子河栓的门,带了哑巴拐全,步履匆匆地朝着三十里之外的神池县城赶去。
2、罗锅新亮
罗锅新亮就这样左手领着瞎子河栓,右手领着哑巴拐全,跨越整个西海子平原,从早晨的清凉一直走到晌午的火热,才终于到达县城东门外采购科长赵善财的婚礼现场。
采购科长赵善财娶二老婆在整个神池县是非常轰动的事情。轰动的不是因了赵善财长得多么帅,是因了娶的是二老婆或者说小老婆,也是因了二老婆既年轻又好看,还因了娶亲的队伍把整个县城堵了个水泄不通,更因了娶亲和送亲的礼品队排起的长龙,还有漫天响的鞭炮和嘈杂围观的人群(据说全县城但凡能行走的人都去了),还有那摆满几个酒家宾馆的宴席和络绎不绝的宾客,以及各种数不清的未见过的新奇事儿,就那样轰轰烈烈地在整个偏远的晋北小县城上演了。
凭啥?凭啥他赵善财就有这般福气。人群里不免有各种嘀咕,各种羡慕,各种猜忌,各种嫉恨,当然也有各种祝福。
——谁叫人家有个好爹呢。
——谁叫人家有个好营生了。
——谁叫人家长得善眉俊眼了。
——谁叫人家能说会道了。
人们发着各种各样的感慨,拥拥挤挤、晃晃荡荡地被人流推着往前走,都要看新娘子长了啥天仙样,就寻下了这样硬气的人家。
在混乱的人群中,哑巴拐全、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三人被挤得歪七倒八的,罗锅新亮被挤掉了一只鞋,瞎子河栓被踩了一脚,两人就日娘日爹的骂着,可是人太多了,谁也听不到他们的叫骂声,谁也顾不上他们的叫骂声,大家就那样一浪一浪地被推着往前走。哑巴拐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哼哼了一下,脸上挂着新奇的笑容,眼睛瞪得牛眼一般大看着这红火的喜事。
面对这浩荡的人群和宏大的场面,罗锅新亮一次又一次地发出了感慨,这人和人就不能比,都是人肉长出来的,咋就偏偏他赵善财有了般本事,他罗锅新亮凭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他唉声叹气地拥促着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亦步亦趋地朝前挤着。面对今天这样的情形,三个人都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自己还是来得有点晚了,他们没有占据到绝对的有利地位。被动地随着人群一步步地前进着,慢慢地接近了婚宴的现场。
就那么赫然出现在哑巴拐全眼前的是见都没有见过的铁壳子,而且不只一个铁壳子。它们铮亮地立在太阳底下,恍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哑巴拐全就抬起手遮挡了太阳,这就看见从最前面那个铁壳子里转出来一个男人和好几个女人,男人个子很高,身材很魁梧,但是面相却白净的很,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敞着前胸的衣服,脖子上还系着个上吊绳绳,手里还拿着一把艳红艳红的喇叭花。
这真是怪事啥也有,结婚不戴礼帽红花,穿个敞口露胸的长袖坎肩肩不嫌冷嘛,还系了个不吉利的上吊绳绳,还拿一把窘不拉几的喇叭花,这是结婚了还是奔丧了,哑巴拐全就觉得这婚礼不好看了,心里的期望值就掉了一些。再细看那几个女人,五黄六月还不到就穿得那么少,露出来嫩白的肩膀,呀呀,还能看到嫩白的奶子露出来一半,头发还闹了个卷卷,脸上化得白的就和死人脸一样,嘴唇红得就跟啃了死娃子一样。不是一个人这样,几个女人都是这样,败了八辈子祖宗的德了,这下哑巴拐全就兴趣全无了。
原本活跃的眼神就黯淡了下来,原本喜庆的笑脸就驴脸样黑了下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呢,就把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也抗着退了好几步。看着他突然没精打采的样子,罗锅新亮就万般纳闷起来,就嚷道:“哑巴,你死了爹了,脸黑的驴求一样。”瞎子河栓就应了他:“新亮,你说啥,谁的爹死了?你爹死了?”
罗锅新亮听到这,气就又上来了,用纤细的手掌狠狠地拍了瞎子河栓大腿一巴掌,“死瞎子,你爹死了。日你娘。”
瞎子河栓被拍得生疼生疼,就嚷嚷道:“臭罗锅,日你祖宗,你手贱打我干啥。”
两人扯不清,就互相不理睬。可是步子却还是不由他们,被哑巴拐全抗着,被人群涌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得消停。罗锅新亮被推得怒了,就发了蛮力,抬起脚踢向了推他的人们,嘴里的声音大炮般响了起来:“X死你妈,推你爷干啥,推你爹了推。”
人群里有被他踢得发出哎吆哎吆的叫声,再听到这嚷天嚷地的骂声,就一下子散开了一片地方,都离开这祸害远了几步。
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在人群中奇怪的三人组——一个罗锅带着一个瞎子和一个看着傻头傻脑的人。就有那不害凶的年轻人上来一把揪住罗锅的衣襟,把他小鸟小鸡一样地拎了起来:“背锅子,你骂谁了?你X谁妈了?”那拎他起来的后生长着一脸横肉,身材五大三粗,手腕子比罗锅的大腿还粗,这一下罗锅新亮就傻了眼,不敢吭气了,连忙腆着脸说道:“大爷饶命,我骂我自己了,骂我了。”
可那年轻人依然不依不饶,拎着罗锅新亮就往墙角里促。
瞬间,这人群里的骚乱把看婚礼热闹的人吸引了一半,人们纷纷地掉头围向了年轻人和他拎起来的罗锅新亮身边。
罗锅新亮是那种爱热闹的人,越围得人多他越幸福,虽然身子还被那年轻后生拎着,但丝毫不影响他可劲的发挥——本来害怕的表情突然就变得活跃起来,双手还来回挥舞着,和每一个人围过来的人们打着招呼。
那拎着他的年轻人看到这种情况,突然就没了脾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就松手把罗锅新亮放到了地上,自己傻呆呆地看着越围越多的人群。
哑巴拐全本来觉得罗锅新亮今天惹下了祸要遭罪,可不想情况突然拐了大弯,让他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定定地看看罗锅新亮和那蚂蚁一般的人群。
瞎子河栓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耳朵听得真真切切的是罗锅新亮的声音:“哎,我说大爷,咋地不是要揍吗?来呀,谁不揍谁是孙子。”说完还伸出手揪那年轻人的手。年轻人被罗锅新亮弄得没皮没脸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甩脱罗锅新亮的手,转身离开了人群。
那边赵家院子门口见人群渐渐地往远处围拢,反倒围着看新娘子的人少了。
在晋西北地区,谁家结婚都图个热闹,图个喜庆,婚礼现场围的人越多越说明新媳妇漂亮,越说明这家主人有本事。可现在,看热闹的人群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作为神池县的大户,赵善财虽然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别人在这大喜的日子抢了他的风头,他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连推带攘地拨开人群,向着罗锅新亮所在的方向快步挤了过来。
等看清楚情况后,他才知道,原来是一个罗锅、一个瞎子、一个哑巴在那惹事生非,在那里给他捣乱。赵善财作为一方霸主,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欺辱,更何况还是三个这样的残废。气就一下子冲着脑门上来了,他二话不说冲到罗锅新亮跟前,再次将罗锅新亮拎了起来,罗锅新亮再次悬在半空,手脚一顿乱蹬。
但这次拎起他的人,眼神不是一般的凶狠,身体不是一般的魁梧,手臂不是一般的粗壮。拎着他一声不吭,用眼狠狠地剜着他,罗锅新亮原本泼皮耍赖的性子一下子就缩了起来。再仔细一看,这男人着装怪异,脖子上还系着一个红布条,长袖坎肩的胸前还别着一朵红花,罗锅新亮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位人物的来历了——这是大名鼎鼎的赵善财啊,今天这日子是人家的主场啊。
罗锅新亮赶忙讨饶起来:“赵大爷,饶了我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扰乱您的大好日子啊。赵大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被罗锅新亮这么一讨饶,赵善财的气也就消了一些,自己在心里还嘀咕,跟这三等残废计较个啥。这时候正好管家来寻他,叫他赶紧回去拜堂成亲,他爸他妈到处找他了。赵善财这才把罗锅新亮放下来,还伸手帮他把衣服捋展了,还拍了拍罗锅新亮的脸,笑眯眯地说:“背锅子,等老子结完婚再找你谝哈。”说完就转身跟着管家走了。
罗锅新亮被赵善财这么一拍,一捋,再听了这话,觉得很受用,就嬉皮笑脸地对着赵善财的背影说:“赵大爷,慢走,祝您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哈。”说完还对着围观的人群说:“赵大爷好人品,大家赶紧去看新娘子吧。”经得罗锅新亮这么一提醒,人们才又清醒了今天的目标,都掉转身涌向了赵家大院。
罗锅新亮带着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也涌向了赵家大院。
当三人兴致勃勃地到达赵家雄伟的大院门口时,却被满脸肥肉肚子大到可以装下一只羊的管家挡在了外面,“也不尿一泡照照,甚人也来凑红火,滚滚滚!”
三个人被胖管家肥胖的大手和满脸的鄙夷推出了几米远,还警告他们:“再靠近就是找死。”胖管家说完后,转身就笑脸迎人地去接待其他客人去了。
罗锅新亮虽然心里万般不爽,也不敢骂骂咧咧,今天这样大的场面对他的冲击超出了他的认知。
在三个人进退两难的时候,罗锅新亮突然拉着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慢慢地往院墙边蹭,他带着他们沿着院墙一点点地蹭到大门口,转到了门口那个一人高的石狮子后面,猫起了眼睛朝着院门口看。
可是,他除了看到穿着鲜亮的人群跨进门槛之外只能看到那个上面写着一个大字的照壁,那照壁将院里所有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院内的情况,但是却可以听到院子里嘈杂鼎沸的祝贺声,还有推杯换盏的交谈声,甚至还有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光听着这些声音,就让罗锅新亮、瞎子河栓的心里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哑巴拐全听不到声音,反倒平静地用眼睛盯着罗锅新亮看,听候他下一步的指示。
就那样看了几分钟,听了几分钟,三个人的肚子又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咕咕的声响。罗锅新亮就开始嘀咕,“这赵家人怎么那么小气,讨吃子上门好赖给个馍吃,给碗水喝。这倒好,门都不让进,跟前都不让过去。”
听到这话,瞎子河栓就应了他:“估计是我们来得晚了,人家都已经安排完讨吃子了。”
罗锅新亮回应:“大概是这情况,那我们不能白跑一趟吧,这么大的肥水,怎么也不能让他白白溜走呀。”罗锅新亮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滑坐在了地上。
这一坐下,反倒让他发现了新大陆——一个手里拎着各种厨具身上别着红布条的老婆子步履匆匆地从他眼前飘过,婆子没有从正门进入,而且绕开正门,沿着院墙一路向西,再向北拐了过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罗锅新亮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道行,他压抑住自己起伏的内心,慢慢地扶着瞎子河栓站起来,然后拉着两人的胳膊移动起来,说移动一定也不过分,因为前进的速度很慢,丝毫听不到任何脚步的声音。
他领着两人沿着院墙向西一点点地移动着,然后再向北拐去,整个过程静谧得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果不其然,刚刚向北一拐,就赫然看到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罗锅新亮用手臂按定了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自己猫着步子走进了小门,探头探脑地向院子里张望,只见院子里有山有水,花草遍地,远近却不见一个人影。转身拉了两人的胳膊,对瞎子河栓说了句“悄悄地”,对哑巴拐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就领着二人从小门钻进了赵家大院。
进到院子里以后,罗锅新亮领着两人沿着墙角一点一点地往里蹭,生怕被人发现,大约走了十几米后,来到一处奇形怪状的假山后面,才松了一口气。罗锅新亮看了看瞎子河栓,又看了看哑巴拐全,对哑巴拐全发出了轻微的笑意,用眼神和手势示意哑巴拐全稍安勿躁,待他去一探究竟,然后就探身从假山后出到了院子里。
相对于前院的热闹非凡,后院相对要清净很多,几乎没有任何人来往。不过可以看到东西两排各五间大房,北边是高墙耸立,高墙下种植着各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虽然还未到盛夏,但也枝繁叶茂的衬出赵家的繁华。院子从他们进入的这个西北小门开始,一条两人宽的砖铺小路径直延伸到南边的中堂,小路两边水色青青,还可以看到若隐若现游动的小鱼和黑点一样的蝌蚪。
罗锅新亮沿着砖铺小路慢慢地前进着,走了不到几步就闻到了说不清楚的香味从鼻子里飘了进来,那种刺激味蕾或者说刺激胃部蠕动的香味是他这辈子醉生梦死都无法追寻到的,他的口水随即就流得满嘴满下巴,舌头也开始吸溜着,腿竟然开始酥软起来,就赶忙扶了小路边的柱子,这一扶才发现这并不只是小路,这是盖着顶子的小路。
真是钱多得没处花,给个路也要盖个顶子。罗锅新亮心里发酸,腿更加不听使唤了。这时候突然听到在南边中堂门口传来跑步声和说话声:“快,赶紧上热汤和主食,老爷子着急了。”这一喊,把罗锅新亮吓得撒腿转身就跑,兔子样地钻回了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所在的假山后面,蜷缩在两人的中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瞎子河栓正打算张口,被他一只手上去把嘴捂了个严实。这一捂,瞎子河栓就明白啥意思了,就噤声静气下来。哑巴拐全也明白了啥意思了,挣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罗锅新亮定定地看。
就这样,三个人依偎在一起,团抱在一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色略微暗了下来,风呼呼地吹了起来,树叶子哗哗地响了起来,鸟儿叽叽喳喳叫了起来,他们的肚子再次咕咕地翻腾了起来,罗锅新亮才又正起身来,露了半个头看向院子——只见偌大的院子里连个蚂蚱都没有,连个蚂蚁都没有,甚至刚刚游动的鱼儿好像都不见了。
他在侧耳倾听着这所有的动静,刚刚风的声音、树叶的声音、鸟的声音,就连肚子咕咕的声音都不见了,更让他奇怪的是,前院的吵闹声、喧哗声竟然也不见了。是时候了,他终于再次勇气倍增,重重地点着头,给自己肯定地答复:婚宴应该结束了,这家人都累了,歇息了。
于是,他转身左手拎着瞎子河栓的手腕,右手拎着哑巴拐全的手腕,兴高采烈地踏上了盖着顶子的砖铺小路,脚步轻盈地向着刚刚发现香味的东边最头起那间大房子走去,因为他断定那是赵家这次婚宴的厨房,去了一定可以大大地饱餐一顿。
直到多年之后,罗锅新亮做了方圆三十里闻名遐迩的流水席掌柜后,瞎子河栓成了西海子镇首屈一指的唢呐手后,以及哑巴拐全泪流满面地捧着政府发下来的一袋新面时,这一天的场景还让他们三个回味无穷——那是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吃过得好吃的,好吃到极致,好吃到落泪,好吃到怀疑人生。之前的白馍、麻花、白米饭,在这一次饕餮盛宴面前,连儿子都不算,连孙子都不算,连孙子的孙子都不算,就像是村沟沿爬行的蚂蚁看天上的飞机一样,中间隔得不是一两个世纪的遥远。
最先是哑巴拐全揭开了雾气腾腾的蒸笼,本来罗锅新亮要和他一起来抬的,因了他短小的身材,又因了那香气随着蒸汽的弥漫,罗锅新亮等不急了,哑巴拐全更等不及了,他就那样使着吃奶的劲,硬是一个人把三人抱不住的大蒸笼盖硬生生地揭了起来,还“咚”得一声平稳地扔放到旁边的案台上。
蒸笼盖脱离的瞬间,水汽蒸汽直冲三人的脸庞而来,罗锅新亮和哑巴拐全的眼睛就跟瞎子河栓一样成了睁眼瞎,那种裹夹着香气的浓雾泼得三人差点窒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浓雾逐渐淡去,眼睛终于可以看清楚蒸笼里的盛况:精扒细肉条、黄焖鸡块、木耳过油肉、烂糊肘子肉、羊肉炖萝卜、清蒸鲤鱼、黄焖丸子、八宝饭、熘鱼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川肉丝、汆肉丸子、猪肉松、全炖蛋羹蟹黄,这些美食他们叫不上名称,但是可以看懂食材的来源。
还有一些美食连食材也叫不上名字,识不出品相,看不出名堂,就那样端端地摆满了整个三人都抱不住的大蒸笼。
罗锅新亮眼急脑筋快,粗略数了一下,品种竟然达到了五六十种,当然在这些美味佳肴的边旁也摆放着一些神池当地的特色:莜面窝窝、莜面鱼鱼、莜面菜墩子、豆腐脑花、玉茭子窝窝头……看着这么多美味,罗锅新亮和哑巴拐全犯了难,竟不知道如何下手或者说下嘴。人就是奇怪的动物,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极尽所能去争取,一旦得到了,反倒觉得丧失了惊喜,丢掉了期待。
瞎子河栓却和两人不同,他眼不见心里自然沉浸香气的萦绕之中,他摸摸索索地伸出了手,拿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碗美味,另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把东西塞进了嘴里,那种难以想象难以形容的味道充斥在他的整个嘴巴里、喉咙里,即使自己的双手被烫得火烧火燎,都不管不顾,哈喇子直从嘴里流到了地上。他万分地感慨起来,这世上竟然有这般好吃的东西,为了这吃,让他河栓下辈子再做瞎子他都觉得自己祖坟上冒了青烟。
瞎子河栓边吃边欣喜若狂起来:“新亮,新亮,真他娘的好吃,这都是啥做的?难不成是龙肉做的!”
被瞎子河栓这么一吃一说,罗锅新亮终于清醒了过来,回应了一句:“吃上也堵不了你的嘴,就是龙肉呢,小心把你噎死”。说完便也急不可耐地去端了好几碗吃了起来。罗锅新亮给哑巴拐全挑拣了自己觉得香的看着好看的饭菜端了起来。大家狼吞虎咽的吃了一会,都觉着这样直呛呛站着吃极不舒服,胃也使不上劲,就都端着碗一屁股朝案台后的堂地上瘫坐下去,碗碟在周身摆了一地,轮番地吃将起来,讨论起来:
“新亮,新亮,你说这粘不擦擦的是啥?”瞎子河栓满脸狐疑地说。
“那是龙屙下的屎。”罗锅新亮看都顾不上看,端直啃着一根羊棒骨,哧溜着棒骨中间的细嫩骨髓,那种鲜美的味道充溢着他满嘴、满舌头,说起话来就有了呼噜呼噜的声效。
“放你娘的屁。你吃的才是龙屎了。”
“不是龙屎,是啥?你说是啥?”
“我也说不上,反正可好吃啦,比白馍好吃一万倍,比大米好吃十万倍。”
“那当然,龙屙的屎能不好吃吗?金贵着呢!”罗锅新亮嬉皮笑脸地说。
“臭罗锅,你就不是个好人,你吃得才是龙屎,不,你吃得是你娘屙的屎。”
“死瞎子,你才吃得你娘屙的屎。”罗锅新亮虽然嘴上骂着,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恼怒。
哑巴拐全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动着嘴皮子,却不见两人的表情和吃的动作有丝毫变化,还以为两人在讨论哪个菜好吃呢,便也嘻嘻地笑着。
三人吃得正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拉扯声从门口传来,然后是猛烈的推门声和关门声,然后是细细碎碎的声音,好像是谁抱着一头小猪或者一只小猫一样,小猪或者小猫躲着藏着,不让抱住。
然后就听到了银铃般的女人声音:“你弄疼我了?”这下把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吓得半死,就赶紧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手里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拐全看着两人的表情,也停止了咀嚼的动作。
“哪里疼让大爷给瞧瞧,大爷专瞧各种疼痛。”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又想不起来是谁。
再然后就听到了男女混合的喘气声和女人轻轻的呻吟声,还有更加细碎的脱衣服的声音,把人放上案板的声音,解裤带的声音,裤子叮当落在地上的声音,扯掉衣服的声音,以及女人渐渐大起来的呻吟的声音。
这种突发情况完全打乱了他们的思维,冲击他们的认知,这种事情他们残障人士连想都不敢想,更何况还是听着别人做。好奇心一下子就揪起了他们的兴致,刚刚还傻呆呆的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此刻却心领神会。罗锅新亮自己先慢慢地从满地的盘子碟子中蹲起身来,再一手抓着瞎子河栓一手抓着哑巴拐全,压低他们的身躯,用眼神示意自己和哑巴拐全先从盘碟中跨出去,再用眼神示意哑巴拐全和自己用手揪着瞎子河栓的腿,帮他从障碍物上跨出来,整个动作默契流畅,进行的毫无声息。
就这样三人来到了蒸笼案台的旁边,瞎子河栓靠着案台再次坐在了地上,他看不见,但是听得见,刚刚的紧张完全放松下来,耳朵就异常灵敏了起来,各种声音就横冲直撞地灌进了他的耳朵,瞎子河栓受活般得红了脖颈。
罗锅新亮和哑巴拐全就探头探脑地看向了此刻正在忙乱中的男女——从男人的背影和刚刚说话的声音,罗锅新亮一下子判断出来,此刻淫乱的男人竟然是今天的新郎官赵善财,他身下光不溜溜的女人长得竟是那样的貌若天仙,细长脸盘,柳叶眉,高翘的鼻梁,皮肤白的嫩的雪花一般,眼睛闭得紧紧地,上嘴唇咬着下嘴唇,惹人癫狂的呻吟就是从那细密的缝隙中流畅出来的。
她的双手紧紧地环着男人的后背,双腿紧紧地环着男人的宽腰,随着男人的一起一伏,声音一声高一声低。赵善财每动一下腰身,罗锅新亮和哑巴拐全的喉咙就蠕动一下,口水就泛滥一下,身体的某个部位就突兀地发生着变化,坚硬地定住了案台坚硬的青砖上,扶着案台的手就抖动了起来,腿脚也抖动起来。
“当啷”,一声脆响打破了整个屋子的格局。现场所有人都僵在了那里,时光冰层一般就那样直愣愣地冻住了。那女人抱着赵善财的手勒得更紧了,箍着腰的双腿放了下来,从案子上站了起来,头深深地埋进赵善财的怀里,羞得头都不敢抬起来。赵善财也停下了自己的的动作,本想要往起抽裤子,但是手没有动,把女人紧紧地抱着。这边罗锅新亮、瞎子河栓都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嘴张得大大的。哑巴拐全也发现了事态的不对劲,就锄头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赵善财毕竟是赵善财,不一会功夫,他的脑子就活泛起来——这是自己家里,有啥害怕的,天塌了,还有他赵善财顶着了。
于是,他一把将女人拨在身后,那样裤子也不穿地转过了身来,恶狠狠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案台后面吼了起来:“谁?谁他娘的,给老子出来。”
被他这么一喊,瞎子河栓被吓得一激灵就站了起来。罗锅新亮刚还因赵善财赤裸的下身而有些羞愧,被这么一喊,吓得一下就蹦了出来,端直站到了赵善财面前,低三下气地说:“赵大爷,是我们。”说完还用眼神去追瞎子河栓和哑巴拐全。
此刻哑巴拐全是有些恼羞成怒。
原本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时候,他就极不情愿,咿咿呀呀地对罗锅新亮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罗锅新亮根本不当回事,硬把他拉了进来,还把他拉进了厨房,还给他塞了吃的,这一吃不要紧他就上瘾了。
但是,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眼皮子一直上下跳动着,老觉得会有事情发生。这不,这种天大的事,天大的倒霉事就这样霍然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他该怎么办呢?面对这样的情况,他拐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好恼怒地用眼神狠盯了罗锅新亮一眼,看看这臭罗锅如何脱出生天,摆脱这团麻烦。
这一下,赵善财把三人看得真真切切,更加肆无忌惮地说:“我还以为是哪来的牲口,原来是三个残废”,赵善财停顿了一下,牙根子咬得咯吱咯吱响,“你们是不想活了吗?”
这一问,把罗锅新亮和瞎子河栓吓得半死,直接扑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嘴里念念叨叨地说:“赵大爷饶命,赵大爷饶命。”
赵善财这才把裤子从地上揪了起来,系好裤腰带,给女人一件件地穿好衣服,对女人说:“快走,我来收拾这帮家伙。”说完后一把将罗锅新亮从地上拎了起来,眼看就要发威,却听到罗锅新亮低声说:“赵大爷放心,我啥也没看见,就是看见了,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这是在赵善财给女人穿衣服的档儿,说话的档儿,罗锅新亮做出的判断——这女人肯定不是赵善财今天娶的新媳妇,不然也不会这样火急火燎地出现在厨房,而应该是在红烛洞房里享受。再者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还有小心翼翼的动作,窃声窃语的说话,他罗锅新亮就敢赌定了这女子不是新娘子,所以才说了那么一句话。
被罗锅新亮这样一说,赵善财有些心虚,拎着罗锅新亮的手就松了下来。这样罗锅新亮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赵大爷,你大财大德,不和我们几个牲口一般见识。”
赵善财没有接话。
“赵大爷,是这,今天的事情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谅你也不敢,小心老子剥了你的皮。”赵善财龇眉瞪眼地说。
“绝不会,绝不会。赵大爷尽管放心。我们一个罗锅、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起不了啥大风浪。只要赵大爷对我们好,一切都好办。”罗锅新亮眼睛滴溜溜地说。
“你要咋样?”赵善财没好气地说。
“赵大爷,借一步说话。”罗锅新亮就用手指引着赵善财朝门口走去。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出了厨房门。
3、瞎子河栓
瞎子河栓是在罗锅新亮回来厨房以后,被赵善财一把从地上拎起来揪到门外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嘴里就慌乱地喊叫着:“新亮,新亮,干啥了,干啥了?”
然后就听见赵善财粗声粗气地对他低声吼道:“死瞎子,悄声些,再喊叫弄死你。”
瞎子河栓这才意识到拉着自己的人不是罗锅新亮,而是凶狠的赵善财。他一下子慌了神,腿软得像走在棉花上一般,险些跌倒在门槛上,赵善财一把将他揪住,三两下就把他从厨房里拎了出去。
他几乎是被赵善财拖着走到了另一间屋子的,只听见“嘭”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然后赵善财松开了手,河栓泥巴一样瘫坐在地上。他不知道罗锅新亮被赵善财叫走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罗锅新亮回来后也没有和他做任何交流。
现在他的心里跳得特别厉害。那颗活跃的心脏联动着周围的血管、心肝肺和各种脏器都一起在扭着秧歌,耳朵里听到的一切都被高音喇叭放大了几十倍,嗡嗡的哄哄的声音响着,手脚四肢软瘫得像从河滩上挖出来的泥巴。他觉得自己要遭受什么样的打击,或者世界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变故,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焦急的等待让瞎子河栓难受的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赵善财“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看你死瞎子那出息样,我又不会杀了你?吓得你裤子都尿了出来。”
被赵善财这么一说,瞎子河栓才觉得自己的双腿间流淌着一股热流,裤子一阵热似一阵,屁股下也是黏糊糊的,这真是尿了裤子了,丢下了天大的人了。羞得他把头低低地埋进了裤裆里,手指紧紧地扣着湿润的青砖地,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
这时候赵善财就发话了:“瞎子,你叫甚名字?”
瞎子河栓依然头也不抬,也不回答。
赵善财就骂道:“你妈x,你是瞎子还是聋子?”说完还朝着他的双腿踢了一脚。
瞎子河栓这才低声下气的回答:“我叫李河栓。”
“这才对麽,你是瞎子,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另一个家伙才是哑巴。”
“呃。”
“瞎子,对,李河栓,你今年多大?有老婆了吗?”
这时候,瞎子河栓才稍微正常了起来。这赵善财没有把他怎么样,踢他一脚是嫌他鳖毒了一样不吭气。既然赵善财不把他怎么样,他就稍微放心了些,回答起来就顺畅了些:“回赵大爷,我今年二十八,没娶老婆。”
“要不是眼睛瞎,你这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赵善财边说边还用那只肉厚肉厚的手摸了一把瞎子河栓的脸蛋,瞎子河栓被摸得脸红了起来。赵善财又问:“你这眼睛是啥时候看不见的?”这次瞎子河栓觉出来词语的变更,由“瞎”变成了“看不见”,就有些受宠若惊样,嘴巴一下就裂开了,甚至轻微地笑出了声。
“回赵大爷,自我记事起,就看不见东西了,我妈说我三岁时得了一场怪病,烧了很多天,也没钱看,拖到自然好,就留下了看不见的后遗症。我妈还说过,我小时候可调皮了,也可聪明了,一岁半的时候去邻居家做客,就会悄悄地从人家的箩筐里拿了梨子吃,不光自己吃,还藏在裤兜里两个,回家了分给爷奶吃了。可是这些事情,我一点记忆都没有。”瞎子河栓说着就黯淡下来,眼角隐隐泛起了泪珠。
赵善财没有做出任何回音,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个红了脸庞、眼眶泛白、眼角含泪的瞎子李河栓,脑海里回想着他说的那些事情。
瞎子河栓又接着说:“也不知道从甚时候起,我爷奶就死掉了,我爸妈也死掉了,我能记住事情的时候,就是一个小瞎子,跟着我二爹过了,后来我二爹也得病死了,我就跟着那臭罗锅混了。混得卑鄙的,有上顿没下顿,还常常招人唾骂。不过罗锅人不错,对我很好,有啥好事都想着我,是我的生死哥们,我有他这样的好朋友也值了。”瞎子河栓说到罗锅新亮,表情中透出很多坚毅,以及一些貌似温暖的东西在脸庞上流淌。
这一幕,赵善财深深地看在了眼里。今天出现这样的突发情况,他赵善财本来是要大开“杀戒”的,一个罗锅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三个残废居然坏了他的好事。这让养尊处优的富家大公子如何容忍得了,且不说在整个神池县,就是在整个崞水地区、整个晋北,但凡谁敢对他赵家大公子表示出半个不字,他都要让对方头朝下行走的。而今天面对的竟是三个这样残缺的人,他竟隐隐动了怜悯之心、恻隐之心、舒软之心,竟还有些微的感染和感动。
“你这也算小半辈子的人了,这样一直讨吃要饭总不是个办法?你有啥打算?”
被赵善财这么一问,瞎子河栓有些动容,语调明显高了些许,语气也明显欢快了些许:“我最想做一个唢呐手,唢呐好听的很,能把我的魂吹到天上,几天不吃不喝让我听唢呐我都愿意,把我剐了剁了让我听唢呐我都愿意,我能学会吹唢呐,我这辈子就没有白活了。”
“吹唢呐?!想学会也很难。”
“要是有机会,难我也要学。”
突然,赵善财话锋一转,问了一句:“你今天都听到了什么?”
这一问把瞎子河栓彻底问懵了,他的脑子直的拐不过来弯:“听到了一个男人……你和一个女人在享受的事情。”
这一回答再次把赵善财惹毛了,本来和声和气的赵善财暴跳起来,朝着瞎子河栓脸上就是一耳刮,打得河栓“眼”冒金星,耳朵里跑起了千军万马,委屈的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他双手捂着脸,说:“赵大爷,你……”,哽咽了一下,“你怎么还打人呀?”
赵善财怒气冲冲地说:“打得就是你,原以为你个死瞎子人善,没想到你是个不机迷的蠢货。你再说一遍,你听到啥了?”
“我听到……”,瞎子河栓的话还含在嘴边的时候,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叫喊声:“善财,你在吗?善财,你在吗?”
这一下,赵善财有些慌神,赶忙站直了身子,几步迈向门边,“咣当”一声重重地拉开门,又“咣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就听到他扯着嗓子说:“妈,我在这里。”然后就是两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赵善财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候,门又“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但是这次进来的不是赵善财,瞎子河栓只听到细钉一样的鞋跟敲打在青砖地上的清脆声——“哐叮哐叮”的,极为好听,瞎子河栓就动起了心思来猜想进来的这个女性是谁:长相如何,年龄多大,到这间屋子里所为何事……从走路声音来判断,这位女士一定长相貌美,身材高挑修长,不然走起路来也不会这样清脆灵动。
但是她为何要来这里,河栓正要细想,就听到了女士铃音般的声音传过来:“长得真好看,白净白净的,你是谁家的公子?”这是瞎子河栓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音,字正腔圆,和村公社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新闻主持人一个调调,好听的很,享受的很。
瞎子河栓的耳朵是深深享受了一回,脑海里也就无数遍的猜想这女人的相貌,也一定肯定坚定着自己猜想的信念——这是一位相貌俊美的女人。
女人又说:“你是赵家的啥亲戚?怎么酒席上没有见过你?”
瞎子河栓的脸还在发红,声音压得很低回答道:“我……”,在他正要说下去的时候,赵善财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一,这是我九仁村三姨家的二小子,在这等我说事了。你咋到后边来了?”
女人说:“我这不是要跟你商量安排我爸妈回北京的事情吗?半天都找不见你,就到后边找你来了。”
赵善财说:“我妈把我叫去送二舅姥爷去了。小一,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晚上咱两还得应付闹洞房的事情了。”他说完还朝小一挤眉弄眼了半天,小一明白了男人的意思,羞红着脸朝外走去。刚到门口,又返回来小声地说:“你这个小表弟还挺好看的。”说完还嘻嘻地捂着嘴笑。
赵善财也笑,朝着小一嚷到:“好看个鬼,你没发现他是个瞎眼吗?”
“啊?!”小一被惊得嘴长得可以吃进去两个大馍。这才仔细地看了瞎子河栓的眼睛,果然发现眼仁煞白煞白的,果然是个瞎子。于是叹息着造物主弄人,离开了屋子。
小一刚走,赵善财的脸瞬间阴了下来,语气冷得可以感觉到冰岔子一般袭来:“瞎子,你和我老婆都说啥了?”
“回赵大爷,刚才那是你老婆吗?”瞎子河栓眉开“眼”笑地说。
“是不是我老婆管你屁事,老子问你和我老婆说啥了?”赵善财气坏败急地一把拎起瞎子河栓的衣襟。
“赵大爷息怒,你老婆一定很好看吧?”瞎子河栓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下彻底惹怒了赵善财,他伸起肥厚的手掌照着瞎子河栓的瘦脸上又是一耳刮,打得瞎子河栓再次“眼”冒金星,耳朵里不止跑起了千军万马,估计还有遍地的牛羊,还有轰隆隆响着的炸雷,瞎子河栓被打得嚎啕大哭起来:“赵大爷,你怎么又打人?”
赵善财又抬手一耳刮子扇了过去,瞎子河栓的脸上火辣辣得开始爆疼起来,整个头闷得像他小时候掉进河里被混沌的河水包裹住的脑袋的感觉一样,闷得不知所以然,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瞎子河栓尝到嘴角甜腻的味道,伸手抹了一把,他以为是鼻涕被赵善财打了出来,可总也抹不干净,那甜腻的液体顺着鼻孔一股一股地流进了嘴巴里,瞎子河栓卷着舌头才尝出来是血的味道,恐惧瞬间灌满了全身,连忙用双手挡住了脸庞,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中间,生怕赵善财的再一次袭击。
赵善财又问:“死瞎子,你和我老婆说没说啥?回答我?”
瞎子河栓的声音从双腿中间传了出来,低得几乎听不到:“我什么也没说。”
赵善财又问:“什么也没说,你刚刚和我瞎逼胡扯啥?”
瞎子河栓继续低声说:“赵大爷,我没胡扯,就是好奇。就是羡慕你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赵善财冷笑一下:“死瞎子,眼睛都看不见,心却操得挺大,啥也想得美了。”
瞎子河栓说:“没有。”
赵善财又问:“没有啥?”
瞎子河栓说:“啥也没有。”
赵善财又问:“你和没和我媳妇说什么?”
瞎子河栓语气坚定了些:“什么也没有。”
赵善财又问:“真的什么也没有?”
瞎子河栓回答:“没有。”
赵善财稍稍缓了一口气问:“之前在厨房你听到什么了?”
瞎子河栓回答:“什么也没有。”
赵善财问:“真的没有?”
瞎子河栓回答:“没有。”
赵善财最后问:“你之前说你想干啥来?”
瞎子河栓惊讶地说:“吹唢呐。”
赵善财最后说:“好。”
然后,瞎子河栓就那样满脸血迹地被赵善财领回了厨房。刚一进门,罗锅新亮和哑巴拐全的眼睛就直了,这才出去多久,走得时候还是个干干净净的瘦白脸,怎么一个时辰不到,回来就是一个满脸血迹的大花脸,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人从瞎子河栓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的沮丧和疼痛,瞎子河栓的表情很平静,走路的步子也很沉稳。他慢慢地走过来,伸手摸索着罗锅新亮的胳膊,然后慢慢地蹲坐在罗锅新亮的旁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手紧紧地捏了下罗锅新亮的胳膊,表示自己的安全到达。
把瞎子河栓送进来后,赵善财看了罗锅新亮一眼,丢下一句:“罗锅你给瞎子洗洗。”说完转身出了厨房。
赵善财一走,罗锅新亮和哑巴拐全便把河栓围了起来。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