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世的亲人曾经从没走进我的梦里。妈妈曾叮嘱我,过世的亲人如果在梦里吓唬你,你就大声地骂他,有多难听就骂多难听。外婆已经离开我好几年了,她小小佝偻又缓慢走路的样子却从不曾踏进我的梦。
2月末,在出差的异乡,拖着疲惫的身体爬升陌生的床塌入眠。在梦里,终于再次与过世的亲人相逢。
儿时身体里潜藏着的生离死别时刻的痛哭回忆,在梦里重新被调动起来。那一刻,很真切,已经过世二十多年的祖祖在梦里清晰得像放大数十倍的高清视频画面,她宁静的盘腿坐着,闭着眼,十指相对,掌心中空,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见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充满祥和,面盘光洁,整个面部都在微微发光,又好像不是自身散发出来的光,像是夕阳散射到身上,氤氲出的一种温柔的光泽。她面部眉宇间的肉痣和我记忆里她在世时的那颗痣的位置也一模一样。恍惚间,有一丝残存的意识拖拽着我,那股力量可能是根植在小时候回忆里的痛苦,类似生理性反应的一种力量:在火葬场的焚化炉前,祖祖被人抬上传送带,机器轰隆启动、履带开始翻滚,那一刻是重心不稳的崩塌感,履带缓缓颠簸,死亡迎面冲来。童年痛哭的回忆把我从梦境拉回,口中呼喊着祖祖,摸摸眼角真的有泪。
我的家乡管爷爷的妈妈叫祖祖,男祖祖主外所以叫“门前祖祖”,意味着出门去担当起家庭主外的角色;女祖祖主内所以叫“屋头祖祖”。我没有见过门前祖祖,有幸和屋头祖祖有过祖孙同堂的几年。
听家里人说祖祖没有上过学,并不认字,但却凭一己之掌管好一家十几口人的生活,从灾荒年一直到改革开放。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祖祖有她自己单独的房间,方方正正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山城常年湿气沉重,冬天异常的冷。寒冬时候家里就会烧起火炉,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烤火,有时会撒一些白果在炉子中间,白果受热膨胀噼啪作响。烤熟的白果大家就分食,抓一把白果放到自己面前,双手来回颠簸,嘴里呼呼吹着烫手的果壳,剥开硬壳露出黄色的果肉,再细心挑出中间的白果芽,烫烫的果肉就进了嘴。祖祖都不怎么吃,但总会拿火钩扒拉着炙烤的白果。碳烧久了就变成灰,抽拉漏灰把手又再加入些新碳,小时候的冬天好像没有那么冷。白果的香气和祖祖沉默不语扒拉果仁的动作氤氲到一起,不太记得清是否真的有过这样的场景?
记忆里八十多岁的祖祖还操持着一家的吃食。我小学时候放学早,总能看到祖祖端着剩菜去厨房加热。有一天她端着一盘菜喊我,说她头晕,我接过她手里的盘子,她说要去睡一会。从那以后,好像祖祖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也不再为家人操持吃食,更多的时候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那天,家里有大人把我拉到祖祖床边,说“去和祖祖说说话吧”。我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让我去和祖祖说话,她床边围着所有至亲的人,那时的爸爸头上还没有白发,他握着祖祖的手,只记得说到“孙子都还没让您老人家享受过空调”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祖祖那时候已经不能说话,嘴里哼哼唧唧,姑婆(祖祖亲女儿)哭着回应了我爸说“她都知道她都知道”并一直重复着这同一句话。人之将死不知是否真的还能听到亲人们的叮嘱与告别?爸爸遗憾还未尽孝而亲不待,老一辈或许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吧。那一天,或许就是我见到祖祖的最后一天。
迎来送往的客人挤满了门前的小院,客厅多了一口冰棺,只有祖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里边。祖祖可能这辈子都没穿过皮鞋,离开的时候也穿着自己纳的布鞋,鞋底绣着一朵温润的莲花,在盛夏时节就会静静绽放到最极致、幽香的植物。
后来,祖祖的房间空了出来,床也撤掉了,门对着的白墙上多了一张祖祖的黑白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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