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涂料,他倒挂在树上。
鲜红的衬衫上画着超人的标志,大字写着Superman,牛仔裤有些旧了,微微发白,但这并不耽误他凹造型:小腿紧紧勾住树干,左手扣着树杈,右手抱头,脑袋向左歪着,整个人倒挂成一个对勾形,脸上挂着大大灿烂的笑容,衬衫顺着垂下来,浑身精瘦,但肌肉线条分明。
他说,他带了红酒和月饼,还有自己做的明信片,在山谷里想家了可以写写情话。于是我好奇地点开了他的头像,看到了上面的一幕。
真正碰面是在出发的小巴车上。一群要去造树屋的人带着美好的憧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虽然挪亚说我们只是苦力,还拿毒蛇吓我们,但也没有打击我们的热情,车里连过道都坐满了人,行李横七竖八地倒在最后一排。我扭头,看到一位留着和尚头的大哥正忙着收拾,我便拜托他帮我把背包也放那,他一把接过去,麻利地搁在椅背后,跟我说妥妥的没问题。
于是我们闲聊起来,他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村里来的,带了些自个儿的瓜果,还拎了一只鸡,说跟他混有肉吃,然后冲周围的几个人狡黠地眨眨眼睛,我忍不住被逗乐了。
他说话语速很快,脸上的褶子跟着一动一动的,像扎根泥土的人身上留下的沟壑,笑起来喜欢歪下头,偶尔用手摸下脑袋,这时候褶子都堆起来,躲在含笑的眼睛后面。
我突然感觉有些眼熟,瞅了半天,再翻了翻照片,才发现原来这就是涂料,剃了发的涂料。
打趣了一会,我便在迷迷糊糊间睡去了。一路颠簸到山谷,我们安营扎寨,休整了半天,便去山上扛了木头,开始锯木劈柴,生火取暖。
据木头的动作看起来很简单,一推一拉,但其实有很多讲究,锯子要用二分之一朝上的锯齿,和木头成约45度角,用力时不能用手使劲,要用胳膊带动锯子,将力气放在回拉上,然后找到推拉的频率,用惯性往下锯,整个人处于一种放松自如的状态,而不是用蛮力。
涂料上手很快,以极其优雅的姿势锯了几根木头后,他又用生猛的速度挑战了下,平均7秒一块,58秒一根,圈了一帮迷弟迷妹当学徒。
这师傅教的时候却相当仔细,他开始先不说话,只是让我们观察他的姿势,感觉那种状态,然后挑出重点地方讲解,示范正确和错误的动作。当然,等这群不会干活的娃娃学徒们真正上手了,就发现这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了。锯子像着了魔,怎么也推不下去,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地下去了,又卡住了起不来,费力的扯了几下,手就酸得不行了。在旁边观察的涂料这时就会走过来,也不嬉笑了,而是很认真地指出要改进的动作,然后耐心的示范指正,偶尔还会加油鼓励下,于是学徒们虽然手笨,但最终也一个个出师了。
最让我赞叹的还是他劈柴的手法,双目凝神,气沉丹田,然后啪地一声,旁人只感觉有道影子,木柴便已干净利落地裂成了两半。只一下,手起刀落。这快准稳,让我想起了练剑的侠客。
我估摸着,难道涂料真的是从村里来的?不然怎么柴劈得这么好?我的柴刀还卡在木头里拔不出来,他那边已经摞起了高高的木柴了。
造树屋的时候也是,我还在底下张望着,他早已三两下就蹿上了树,在横木上灵活地扛着木头和工具,打孔、上螺丝、搭外形,已然成为了位老司机。
不过涂料说,只是比起脑力活,他更擅长,也更喜欢力气活,就像他一个人搭起了一座望月台。
“那些都是很粗的横梁,我要把它们搬到比人还高的地方去,本来要两个人抬,但那天傍晚我突然决定我一定要做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在,我动了手,想尽一切办法终于把第一根横梁弄了上去,然后第二根、第三根......整整弄了大半天,最后终于弄好了,再摆上小圆桌,把我的懒人椅搬上去。看到它们漂漂亮亮的在那里,当时我就在想:
从今以后,这世间只有两个地方,我的望月台和别处。”
柴火还在烧,帐篷里暖洋洋的,但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涂料的望月台上。那里有一轮明月,清亮的月光缓缓流淌下来,滑过层层叠叠的香椿树叶,柔柔地落在木桌上,和白茶氤氲的香气交织在一起,飘在风里,散落在院子里,让这一个人的静谧时光变得那样梦幻,又那样真实。
在我眼中,涂料已不再是那个挂在树上的涂料了,而是有了望月台的涂料。
帐篷里他继续说着他的经历,我笑着想,上树、锯木、劈柴,差点真把你当成干体力活的,万万没想到你竟是做领导力培训的,真是卖得一手好萌,骗得我好苦。
而且,涂料做的还是艺术领导力,会带着企业高层去草原、雪山、沙漠、海边,在画画中感受自然。
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那他应该是负责组织的吧?我狐疑地猜。因为我实在没办法把他和画家联想到一起,虽然有了望月台,但那些不食烟火的艺术家,和我们从村里赶过来还背着一只鸡的涂料大哥,怎么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他确实是个画家,而且还是在零下30度的漠河办过油画展的画家。
2016年最后一天,他去漠河跨年,站在冰天雪地里,整整6个小时,画完了一幅油画。零下30度,他跳下车,只穿了一双鞋子,在冰冷的河面,办了一次人体油画展。
原以为涂料是个粗人,却没想到他是个艺术家。
他说,第一次拿起画笔,是因为失声。他去婺源散心,看到一群美院的学生在写生,他羡慕那些会画画的人,他也想画,但他从没学过,不会任何技法,也不懂怎么调色彩,比起那些优雅作画的人,他粗糙的手显得太过笨拙。
但他心里就是有一种强烈地、难以抑制的冲动,就像那天晚上他一定要去搭望月台。“当你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就去做”,所以他也不管了,顾不得别人的眼光,开始沉浸在景色里,在他自己的画里。
不过没想到的是,竟然有美院的学生想把他的画拿去交作业,这给了涂料极大的信心和勇气:原来,自己也是能画画的。
有一次他想去庙里取景,但那家古庙是闭门修行的,不轻易收人。开门的小和尚问他为何而来,他不能说话,就用手比划着说自己是来画画的,小和尚摇摇脑袋说:画画?不行,这里可不是随便让进的。于是他拿出纸笔,写了一句话,“画画和修行是一体的”,小和尚愣了一下,跑去找了老主持,老主持捋了捋胡子,让涂料进来了,除了斋戒,也不拘束他的行动。
涂料就这样开始在庙里画画,他想画窗前的一棵树,但怎么都落不了笔,于是他每天观察它,凝视它,感受它,庙里很静,时间就在滴答声里一圈又一圈地过去,到了第三天的清晨,涂料突然看到那棵树隐去了,藏在涳濛的雾气里,一切都若隐若现,不再是本来的样子,很美。涂料沉醉其中,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地画那棵真实的树?
于是落笔,画成,《雾与悟》。
许久以后,他将几幅画晾在院子里,恰巧被一个画商看到了,画商一眼相中了那副树,在那自个儿喃喃低语,称赞不已,一会他抬头问涂料,这是不是用了某某画家的经典画法,涂料摸了摸脑袋:这名儿都没听过,他就只知道个梵高和莫奈。但一会画商又摇摇头:不对不对,这笔触又不太像,加了其他对元素,然后又开始一个人冥思低语。后来涂料才知道,这人是中国画家协会的会员。
他们聊了很久,涂料坦诚地说,他其实不懂技巧,只是去观察和感受,然后将他感觉到的通过画传递出来。他从来不是职业画家,只是个业余的,只是因为喜欢。
又或者说,每个人其实都是天生的画家,但我们长大了,再也不敢画画了,因为我们内心的恐惧,害怕画出来东西被别人、甚至被自己嫌弃。孩子从来不害怕,就是用线条和大块的颜色将自己看到的世界涂在画上。当我们恐惧时,就失去了孩子那样的天真和勇气,我们花大把时间研究线条、技法、搭配,却忘了真正去感受你要画的那棵树,那株草,它是什么颜色的,它在想什么,它要说什么,你听到了什么,你想对它说什么,如果没有了感受和表达,再美的画也是空的。
涂料后来又去了欧洲,有一次在街头他遇到一个吹萨克斯的人,这个人戴着高高的礼帽,闭着眼睛陶醉在音乐的旋律里,阳光透过绿得发亮的叶子落在他身上,旁边有一对恋人应着旋律自在地跳舞,涂料被深深吸引了,于是在旁边画下了《一个人的演奏》,只可惜在车站转车时画被人偷走了。
还有在米开朗琪罗广场的山顶,涂料看到了绝美的落日,佛罗伦萨的落日,那里余晖将屋顶染成了橘红,远处的青山一层层淡开,一个少年在他几米外的地方弹着吉他,轻声和唱着。
整整一下午,涂料都在勾勒他心中的佛罗伦萨,但画完这幅画的那天晚上,他还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心里好像有特别多想要倾诉的话,于是他干脆爬起来,虽然只会用英文说简单的对话,但鬼使神差的,他就开始用英文写,不停地写,诉说他满得要溢出来的情感。
🎵
If You Go To Florence
You should go to Florence
If you are in Florence
You should sit on the top of the hill to see the sunset
If you see the sunset
You will hear a singer
Who plays beautiful music and sings with his guitar
And if you go to Florence
You should take someone with you
But if you are all by yourself
You should meet somebody in Florence
And if you are right there now
You should take someone's hand
Say some sweet words or just keep silence.
Yes I had done nothing when I stayed in Florence alone
I just painted and painted
those are my words to Florence.
回来后,他辗转找到了一位歌手,一起将文字谱成曲,在阵阵浅唱低吟里,再现了他的佛罗伦萨。
中秋那天晚上,我们围在篝火旁,听着这首曲子,看着涂料的画,在明信片的另一面写下我们的心声,然后让命运的手,将祝福交换给彼此。
我想了许久,落笔却只有一行字,“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里,此时此刻,此生此世”。
我也收到了最温暖的一句情话,是蓬阳写的,“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知道此刻我是爱你的”。
我是爱你的,爱这里的日出日落,爱充满烟火气的生活,爱这群可爱的人。生命里有过一段时光,可以值得回忆,是一件最幸福不过的事情,多想把这些故事一个一个写出来,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写。
后来想想,就顺其自然吧,就像变成画家和作曲家的涂料,不知道有一天会变成我笔下锯木劈柴的侠客。
对了,听说涂料后来又成为诗人,只有对上诗才能吃上饭。不过对我来说,不管他未来会变成怎样,他永远只有一个身份:
树屋一家的涂料大哥。
🎵
拉力格尔德•涂料的诗
那些建造树屋的日子里,无法用文字写诗,因为真正的诗歌在雨木篝火旁甜柔的话语里,在多多刷了N次的洗碗水里,在行思用木棍做的木屋里,在乔昀细心构绘的图画里,在斋心挥舞的柴刀里,
真正的诗歌,在麦田不让浪费的每一粒食物里,在贾燕手举电钻穿透厚木的潇洒里,在蓬阳一次次把稳的方向盘里,在璞玉默默录下的两小时视频里,在蓝调航拍的记忆里,
诗歌就在奕兰终于以优雅的姿势劈开的木柴里,在涛姐把脉的纤纤玉指里,在浩哥性感的纹身里,在思琪挥舞烟花蹦跳的欢笑里,
诗歌在玲儿姐姐炒的鸡蛋西红柿里,在光泽哥哥坚持夜爬烽火台的勇气里,
诗歌也在涂料挂在树上苦盼却不见女神探班的日子里,
诗歌~
就别写王鑫老师和挪亚了,我们都是被他们恐吓以及带坏的孩子,害我们成为一群不想回家的人,害我们成为雨水泪水淋透的诗人,
害我们每夜篝火厮守到凌晨和黎明,害我们把新人熬制成旧人,害我们没盖完洞房就先相亲相爱,
我们做了那么多诗
却怎么写也表达不够
我们爱了那么多人
却仍花心得那么单纯
天呐,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这辈子只能
我做你的诗人
你做我的爱人
本文作者:奕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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