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那年夏天,第一次看到父母争吵。那个早上他们难得从厂里回家一起吃饭,争吵使周围一切都在僵持。我的父亲是那种典型的话不多,却在任何事情的决断上坚定不移的人。他在旁边抽着烟不作声响,姿态决绝。母亲则将碗筷放在桌上,低声啜泣。我与姐姐并不能从他们未作铺展的交谈中完整获知发生了什么,只在跟着母亲流泪。
母亲的哭声,似乎在打破着幼小心灵里的某些东西,打破对他们感情羁定的信任。父亲远行海南的日子,我曾见过她在圆木柱窗户下借着早晨的阳光给自己的丈夫写信。她用左手,一笔一划。发现那时依旧幼小的我在看,会有不好意思的笑。
至今我能依稀的捕捉到当年的交谈,父亲是要将一笔钱交往某一处地方,那时他的浆纸厂刚刚建起来。而母亲认为这笔支出并不需要。一向威权的他选择屈服,十多年后懂得人情世故的我,大抵已经知道这笔钱是需要缴往何处。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母亲哭泣,即使后来厂子倒闭,她回到了做起粗重的杂活,右手缺损的她情绪失控却坚忍不拔。我的父亲屡次筹集钱款要卷土重来,落得个负债累累翻身不得。最后一蹶不振,沉迷于赌博,时常流荡在外数日不回。
在那之前的母亲,是个温和却谙解人事的女人。在一开始她并不同意办厂。父亲的决定往往不可逆转,在以后的事务上,他亦占据了绝对领导的地位。因此后来她的服从,我知道并非来自于某种信任,而是一种失败依然选择接受的托付,只是至今我的父亲依然不会明白这一点。
因为这次的失败,母亲付出了十多年的起早贪黑,辛勤劳作。这十年里,债务的清偿,三个孩子成长毕业,在乡下,一只手支撑。这是怎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而我的父亲依旧在外游荡,他似乎不能接受要去从事这种繁重而看似低下的手工劳作。我依然记得天黑到看不清夜路的日子,路上时常踩到随时窜起得草蛇。饥饿与干渴侵蚀着躯体,我们沉重的肩挑。她喘着气咬着牙,不作声。就这样,一个女人开始变老,再也回忆不起给我唱着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后来,外婆跟我聊天的时候提到母亲,告诉我她的六个孩子里,最感到心痛的就是母亲,“那些年晚上睡觉,一想到她心窝会疼。”说着的时候,她指着心口,眼角不断渗出眼泪。外公有一个耳朵失聪,听不到我们谈论,却忽然开口说,“这些年我总觉得自己会死,但看着你们艰苦,又不忍心死。现在你们都工作了,债也还完了。这会就是走了,我都安心很多。”
这些情感大多是直观的,温和的,在寒冷与艰难的日子里,给你温暖与坚强。只是有些人,他或者凌厉尖刻,似乎总是向你透露着不满。却在你需要的时候,在你跌到某些底线的时候给予你持久的支持。这种爱似乎外壳冰冷,而实在的力量总会让你感到坚定、不会停息。
与母亲不一样,我的奶奶是信任父亲的,她一直偏爱父亲,这其中并不在于他给带来的什么,更多是因为自幼懂事明理,而这种信任也基于偏爱与理解。在父亲负债的日子,家境不堪,囊肿曾羞涩分文不存。我与姐姐曾经因为要到十多里路的地方上学没有车费而滞留,那是12岁的时候,我躲在房间翻着自己穿过衣服的口袋,试图找出某次遗漏的一两张纸币,最后发现徒劳的时候,坐在床沿哭泣。那一刻我对着镜子,狠狠的发誓长大后绝不再过这种拮据而苦涩的日子。
那时我咬着嘴唇昂着头发呆,奶奶推门而入,手上是从她的月饼盒拿出来的钱。她是那种严厉而且不放过你缺点的人,此时却从没有过的轻声叮嘱。正如我高中时期退学在家,迷惘并接受千夫所指的时候,她曾给我的温慰与暗中资助我再去上学。那些父亲负债却不屈不挠试图翻身的日子,是我小学几年的时光。那些时光姐弟仨的学费都是奶奶暗地里支付,她知道这种帮忙会引起婶婶的不满。所以我至今还记得她用卫生纸包着那些学费,让我将纸巾带到学校。在我们因为贫穷哭泣的时候,她会很坚定的说,等你父亲重新做起来了,就都会好了,不过现在困难而已。只是她等不来那个愿景,父亲自那开始,败得一塌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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