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质监局后门那片林荫地是瓜贩子们聚集的地方,天天晚上吃完饭,我和妻子出去散饭,都要路过那里,就是不买,也要挨着看看人家的瓜,过过眼瘾。这天,我看见一辆毛驴车夹杂在三轮车、四轮车、汽车中间,在惊讶它宛如清朝人混在了我们现代人中间的同时,亲切的酸楚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不由得走过去,故人重逢般打量着这头灰白衰老的毛驴,打量它头上的笼头,脖子上的套缨子,套缨子前面的夹固子,夹固子上串着的拉绳,拉绳拉着的车辕,车辕上架着的车厢,车厢后面垂着的吊样子,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村子里的牲口,想起了我们家的小白蹄来。
小白蹄是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一头马骡,叫它小白蹄,是与它的母亲大白蹄来区别的。它的母亲我不记得了,依稀记得在包产到户的前夕死了,但它的姐姐大瘫骡我太熟悉了,那时候我们以能骑在它的背上为荣,因为它太高太大了,能装下两个小白蹄。但是,它虽然性子温和,但懒散皮沓,干活儿不舍力,所以才叫它大瘫螺。但是,只要它发力,一个能顶三头牲口。跟它相比,小白蹄虽然力气小的多了,但干活儿舍力吃苦,有韧劲儿,性子跟它一样温柔,所以,村里人都喜欢使唤它。但它有个最让人讨厌的毛病,那就是嘴馋,放牧的时候,马倌紧盯着它慢盯着它,马群里就不见了它,就让我们这些跟着他放牧的孩子们去庄稼地找它。这是我们最爱干的事了,因为寻它实在是件快乐的事,宛在跟它捉迷藏了。因为它贼的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发觉我们近了,就赶紧倒地方。它要是钻进麦子地,糜子地,我们还好发现它,要是钻进玉米地、葵花地、高粱地,那我们就只得认输,只有等它吃饱了,自个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马群里来,而当它发现我们发现了它,就抿着耳朵,乜着我们,就跑就抓紧时间吃庄稼。我们觉得它嚼都不嚼,囫囵就咽了。而这时围追堵截它又是我们的一大乐事了。它也像在逗我们玩儿,东一头西一头地钻,大不过挨上了我们几坷垃,跟我们玩够了。才溜回了马群,马倌干气没说的,因为不戴笼头的,想逮住揍它一顿太难了,只能乖乖地让人家扣了工分。但使唤它的时候,它就没这么幸运了,嘴馋让它挨了一次又一次打,但它就记吃不记打,一看见路边有庄稼,它才不管你翻车不翻车呢,刀子扎在屁股上,也得拼着命去叼一口,然后一副愿杀愿剐随你的贼骨头样儿,乜着你拼命地嚼着掳来品。车倌们没法,给它戴上嘴套,鬼知道什么时候,嘴套没影儿了。没法,到最后一使唤它,只要车停下来,就有个人专门抓着它的笼头。这也是它一分给我家,我的第一份工作。但我那时毕竟是个孩子,用我母亲的话来说,脚跟下长着刺,哪能乖乖地站着了,不远处有个蚂蚱呀什么的,我就想:“反正我过去一下子就逮住它了,小白蹄不可能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可我还没跑到蚂蚱呀什么的跟前,就听见身后一阵轰一声响,回头一看,好了,快装好了的一车麦子塌架了,装车的七爹正在地下从一堆麦捆里往出钻着,呵呵,我免不了要挨一顿骂。这还是好的,我放牧它时,它欺负我人小没力气,探头就去叼庄稼,我哪能拽得住它,我要是打它,好了,它就背着缰绳拉着我跑,拉着拉着我跑不动了,只得撒开缰绳,好了,它就能跑进庄稼地大吃特吃去了,人家自然要来找我的麻烦了。 呵呵,你可以看出,我并不喜欢它。
是的,我不喜欢它,不但因为它的嘴馋让我动不动就倒霉,还因为它跑不快,让我脸面无光,因为我们小时候是经常赛马的。记得刚听说队里要把牲口分给个人,我和伙伴们太高兴了——这下我们想怎么骑牲口就怎么骑,不用看饲养员和马倌的脸色了!可又紧张得要命,都盼望着把小青马、大黄骡这些跑得快的牲口分给自己家,所以,那天当我放学回家,一看见分给我家的果然是小白蹄,别提有多沮丧了,因为它肚大腿短,是我们讥笑的骡马蛛蛛(蜘蛛),哪能跑动了!所以,我几乎就被取消了赛马的资格,就是参加了,也是当尾巴的料,徒然招来伙伴们的奚落:“你还不如骑上一头老母猪跟我们赛了!”
记得有一次,二柱骑在得胜的小青马身上,竟然冲挡着她的道的小白蹄抽了一缰绳:”丢人现眼的,还不拉回去!“众人哄地笑起来,气得我跟二柱打了一架。一个人时,我就不信它跑不快,骑在它身上拼命地打着它跑,它就记恨了我,有一天,我骑在它身上,和别的伙伴们说笑着,猛不丁,它往一边一挪身子,我扑通掉下来,跪在干坷垃林里,疼得我浑身冒汗,半天起不来。等我终于站起来了,它知道我要打它了,就扯着缰绳跟我拔河,不让我靠近它,我只得作罢,我才明白了那句话:打马朴索牛,见了骡子就磕头,真是至理名言,才明白骡子真得会暗算人了,以后就小心上了,可还是遭了它一次暗算。那天下午,我们都骑在牲口背上,让牲口们走在渠壕里顺着渠壕吃草。忽地狂风大作,我们正吃惊着,本来乖乖的它,猛不丁把我撂下背来,顺着风,抿着耳朵就踢后蹄就顺风跑,一下子惊着了别的牲口,都效仿它,把主人撂下了背来,都疯狂地顺着风就踢就跑,跑过的庄稼被趟成了毡片,自然,人家不让了,一追查罪魁祸首,又是它,那么,倒霉的又是我了。
照这么看来,我是不应该回忆起它来的,就是回忆起来了,也会再生一肚子气的,但是非也,我跟它的关系因为一件事而逆转了。
我记得那年我上初一,家里盖房子,我和父亲哥哥去树地砍了椽子往回拉。我那时最爱赶车,争抢着赶着车就走,生怕父亲和哥哥追上来不让我赶车了,所以,到了曹贵桥,没等他们,就自己赶着它爬桥坡。爬到半坡,它拉不动了,吭哧着,浑身直抖。我猛然意识到了危险——车一溜开坡,就会拉倒它,不死也得断了腿,你再打它,它也拉不动了!不知怎么,我可怜开了它,伸手抓住车辕上的羊角橛跟它一起拉车。这一举动鼓舞了它,和我一起齐心协力地拉。总算把车拉上了桥头,它一下子停下来,浑身颤抖着,和我一起喘气,和我一样汗如雨下。忽地,它粗鲁地用脸蹭我的胸怀,我先以为又是吸蠓咬住它了,在我的胸怀上蹭痒了,可我马上就感到不是那样的,因为我感到了它的粗鲁里的温柔。我扳开它的头,看见它的眼里流着泪水!它在感激我!年少的我第一次明白,牲口也长着一颗人一样的心呀!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和它心贴心了起来。我以后几乎没打过它,在最需要发力的时候总是鼓励它——亲热地吆喝它,能帮它发力一定帮它一把。对它的嘴馋也宽容了——它叼一口就让它叼去,我也才发现,它一叼庄稼,你一喊它,它越发叼,实际上你不喊它,它叼上一口就慢慢地嚼去了。车停下来,就丢给它几穗子庄稼,它也就乖了。
我清清楚楚记着,它进我家的门那年跟我一样都是十岁。可是我一年年地长大了起来,它却一年年地老去了,鬃毛和尾巴一年比一年秃了,力气一年比一年弱了。我们一家人都很难过,不但是因为我们种地离不开它,还因为它是我们家中的一员。我们不由得给它吃偏食,爱惜它,怪怨七爹家,因为他家的牲口跟我家的小白蹄格犋着,但一直弄不上得力的牲口,两家地里的活儿全靠小白蹄干了,就这么,两家的关系紧张了起来。
后来,我住校读书,一想家,总是想起了小白蹄和大黄狗,一回家,家门也不进,就先去看大黄狗,大黄狗欢天喜地地跟我闹一番,我就去看小白蹄。它冲我抿着耳朵,摇摇头,甩甩尾巴。我去摸它的耳朵,它就粗鲁地用脸蹭我的胸怀,一蹭褂子毛。
终于,七爹也买了四轮车,我们没了格犋的人家,终于,我们也买了四轮车,终于有一天,我回到家里,马圈里不见了小白蹄。我非常难过,但没有问家里人小白蹄哪了,家里人谁也没跟我说,而且,直到现在,家里人都不提起小白蹄三个字。
写到这里,我的眼里滋生着泪花。我不知道该怎么替全家人向小白蹄道歉。愿它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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