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布车是我今生今世记忆的起点,我知道我今生今世看到的第一个物件绝对不是洋布车,但在洋布车之前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没能留下印象。

这不仅仅是我记忆的起点,也是我美感的起点,虽然那么小的时候我还不可能知道美丽这个词、美这个字,但美感肯定是已经有了的,所以我认为幼儿的美学和艺术的启蒙是非常有必要而且是有可行性的。
我记忆中的那架洋布车就在老家北面不远处的田野上,后来我才知道它属于当时的华垛大队庄南生产队。那是一架真实意义上的风力水车,实实在在地为那片田地抽水灌溉过几十年。
它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一种大型农具。大人们都称它为洋魔叉儿耶,发音是很土的乡音,第一个“洋”字发音还算比较分明,后面的那些发音,不细细分析你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字,是什么物事。
揣摩它的音形字义当然是后来的事了,其时我只知道它跟风有关,大人们用手指着它时,总会说:今天的风真大呀,洋魔叉儿耶刮得飞飞的了;或者说:今天一点儿风都没有呀,洋魔叉儿耶一动也不动呀。
我已记不清是因为大人们经常指着它说事,还是因为它本身的高大、神奇的旋转引起了我最初的注意。但我清楚地记得,在老家的屋后我无数次向它瞭望,看它微风中的攸攸,看它急风中的切切。
它有白云般的颜色、飞鸟般的姿势、连大树都不可企及的高度,只有云朵、偶尔嗡嗡飞过的飞机比它更高。这一切就足已拴住一个童年的心啦。

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了迈向它的脚步,只记得几十次被田间劳作的大人们呵斥驱赶回头的万般无奈。
当大人们不再呵斥时,我才知道我是走不到它的身旁的,它与我之间相隔着一片荒凉的菖蒲荡,它就在百米之外的河沿处高高地立着,忽攸忽急地旋着,有意无意地勾着我那小小的魂儿。
面对这一荡蒲水我是欲渡无舟、欲飞无翅、欲泅无胆、欲跨无能,只能望车兴叹,远望一番,怅然而返。
而当我能够绕道走到它的近前时,它已不复存在。起初痕迹还是鲜明的,支架的木桩,抽水龙骨残碎的木片,固定支架的零散石头,进出水的水槽依然平静地躺在那圈稍微突起的平台上。
再后来石头被人捡走了,高台也被平整了,所有的痕迹都不复得见。这架洋布车就这样消失了,无比的决断。
读高中时,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塞万提斯《唐吉诃德》的选段,其中有唐吉诃德挥剑与风车拚斗的幻象,我一直对塞万提斯的这一构思不满,我知道这一情绪其实是不理智的,是毫无道理的,是十分可笑的。但我还是要对之反感,因为我记忆中的风车是无比美丽的,美得让人不忍伤害,不容伤害。

现在不少农村主题生态园复建了一些人力水车,或风力水车,我不知道现代的孩子看到这些物件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肯定不会有太深的感情,水已离他们太远,水乡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名词而已。
洋布车对我来说不止是一个物件,它是一段岁月,是一种情怀。它会时不时地从记忆深处向我走来,用它那纯白的姿势向我倾诉,诉说它曾经的,与风的思恋、与水的缠绵、与秧禾的凝望、与流萤的厮磨、与河流的相守。而蒲水对面那个童年的惆怅它却从不提及。
很多的时候,它还会告诉我,世界永远是美丽的,如晨光熹微、夕阳燠照、月光竹影。尽管有些美丽会如它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消逝,但新的美丽依然会再生,就象春天里的绿意、夏日里的蝉唱、秋季里的桂香、冬月里的雪舞。
能与这架洋布车相遇,是我童年的幸运,是我一生的幸运。失意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它,它总会给我无穷的信心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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