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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布洋布之战⋯⋯

土布洋布之战⋯⋯

作者: 占芳 | 来源:发表于2020-08-12 11:57 被阅读0次

    东北太冷,多数地方不能植棉。

    硬种的棉花纤维过短,上不了机器,一纺就断。

    雍正七年(1729),雍正爷因东北布匹由关内远涉价甚高,便向宁古塔将军常德谕旨:试种棉花。

    连试六年,皆因“棉絮短,用之甚差”。

    满脑子衣被天下的皇帝,哪里会想到,仅百余年,他老家会洋布遍地⋯⋯

    时间残酷地翻页,从不看谁脸色。

    1919年,一场空前的启蒙运动一一五四运动,席卷整个中国。

    从此,历史踏上近代与现代的分水岭。

    5月8日,奉天省议会、总商会、工务总会及教育总会通电全国,声援爱国行动。

    电文称:抵制日货,“保国土而维主权。”

    与此同时,刚刚升任东三省巡阅使的张作霖,已将黑龙江、吉林纳入奉系版图。

    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他,找来奉天省财政厅厅长兼东三省官银号督办王永江,要他弄一份办纺纱厂的报告。

    王永江的理财天赋,深为张作霖赏识。

    王自入幕奉府,清丈土地、勘测庄园,加征田赋,发公债、办实业,税源日广。

    奉系战事频仍,王纲解纽。他严肃财律,依法枪毙14人,全省风气为之一新。

    奉省1000多万的债务,眼下基本偿清⋯⋯

    但是,这次不同,是大帅要搞实业。

    1917年,直系曹锟、曹锐 (直隶省长)筹备天津恒源纺织公司,张作霖参与了公司的发起。

    但曹锐生怕奉张插手,推三阻四,张仅以海城三畲堂名义,投入五百股(每股 100元)。

    张大帅心里很不爽:老子自己干一家。

    五四运动涌泛的民族情绪,和几年全国不绝的国货运动,散发巨大的商机。

    而奉天乃至整个东北,纺织品为日本货垄断。

    这会儿,列强消耗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洋布洋纱奇缺,价格正在暴涨。

    王永江为山东蓬莱海漂移民后代,生意家庭让爱读书的他多份商才。

    王也深感,此刻办纱厂定大获其利。

    近年奉天城涌现广集成、惠工公司等大小纱厂,数千架老织机只能织“大布”,洋布断货虽推高大布价,但毕竟是“土玩意”。

    1914年至1919年,机织纱的利润已暴涨了70%,且上不见顶。

    如此天赐良机,更让张作霖决心一搏。

    饬令在省城奉天(沈阳)筹设纱厂织“洋布”,并责财政厅核定办法。

    其实,洋鬼子叫这种国产“洋布”为“土布”。

    清末到民初,东北一直为地广人稀在焦虑。

    所幸,民国初年开始奉天以免车船票、落户䃼贴等安置手段广纳移民。

    1927年,中华财政总管理局对东三省人口调查:“奉天12875286人,吉黑两省合计11645372人,总计共25520658人云。”

    奉天移民中具棉织技术的,“多山东机匠来此设铺,用中国旧式木机,或不设铺,云游至农户承织之。”

    洋布的冲击,使多数人弃置木机转行另业,他们是工厂织最佳人选。

    作为劳动密集性的纺织业,最需要的人,显然已不再是问题。

    工业化是近代化首要指标,纺织业恰是传统经济向工业化转型的先导产业。

    天时地利,遇合适的温度,民族资本经济主权之卵自然觉醒、孵化。

    奉天纺纱厂确定450万元资本金:官僚资本为250万元,另200万为社会募资。

    历史的复杂性,决定任何简单定性都或失之偏颇。

    王永江作为张作霖的钱袋子,筹建奉天纺纱厂,是资本逐利还是实业报国?

    但无论怎样,奉天纺纱厂都是踏着最有利的节奏,出现在奉天,出现在东洋纱布面前。

    张王二人心里都清楚,为啥要搞“洋布”。

    家织粗糙土布,面对细密廉价的洋布冲击,不战已败。

    东北从无江南织造遗风,民众购布较早放弃了土布。

    在东北大规模吸纳移民前,民众“岁有买布之费”,却“不知纺织之利”

    游牧民族地界,反倒是皮货技术领先耕织。

    乾隆十年,和其衷《陈盛京边防民食疏》,分析了土著不善纺织情形。

    “奉天各种地多宜棉,而布帛之价反倍于内地。推其原故,大抵旗民种棉者虽多,而不知纺织之利。”

    许多时候,朝廷让盛京贡土布,只是皇帝的乡愁而已。

    内务府辖有奉天“机匠、织家,以机布染青、兰、大红诸色入贡”。

    不用问,这是天价土布,皇帝必须要为自己的情怀当冤大头。

    这种以旧法,也就是家庭纺织机织的大布,技术及集约化程度大逊于江南,“费工太巨”。

    最后,连皇帝也不要了。

    技术落后却孕育了难得的“后发优势”。

    当江南织造业,痛苦于如何向2.0升级时,奉纺直接弯道超车,上了3.0版。

    当时的织机技术,英美最高,次为日仿再为国仿,奉纺选择了最好的。

    1920年起,奉天省财政厅向慎昌洋行订购美国纺机2万锭,织机250台。

    特聘留学欧美、日本及国内高级学校专门人オ为技师,主持技术事务。

    毫无包袱的后发,让奉纺直接超车了。

    1923年一座堪称现代化的纺纱厂,于小西边门外十间房北拔地而起。

    对十间房许多老沈阳人并不陌生,哪里是商埠地中日本人的聚居点。

    这个工厂占地280亩,光使用电力就需一千千瓦。

    当二万纺锭同时旋转,16万支棉线瞬间倾吐,1860余工人忙碌,这是怎样壮观的景象?

    产能迈入全国前五的奉天纺纱厂,每年要消耗棉花761万磅。

    巨型的产业龙头,无疑牵动从种棉到物流等长长的产链。

    现今世界80%棉花产于北纬20°~46°间,沈阳地处北纬41.8°,正居此棉花带。

    东北植棉最早的地区始于奉天、锦州、盖州砂土区域。

    1908年,奉天劝业道在沈阳小西门外铁道东开出占官地1900亩的试验场。

    这个试验场将土地分为六个区,其中就有一区专门试种棉花,试种的品种就有11种。

    然而,这在一门心思追新的奉纺前,只算是小儿科。

    辽阳是东北棉产的中枢地区,这里棉质最优。

    故该厂开办以来在辽阳设办事处采买,每年购棉200万斤。

    随着东北垦田拓辟,移民日增,对于棉货的需求也越来越大,但整个东北市场棉花仍然供不应求。

    为此,奉天纺纱厂将“资本增加ー百五十万元,专事推广种棉。

    对无资种棉者,每亩“贷与若干元以资接济,俟棉花成熟由厂收买是即行扣贷款”

    从1923年开始,纺纱厂直接从美国购入棉花良种,逐户发给农民。

    弯道超车打的不光是服务战,是最直通农业革命的种子战。

    1914年10月,实业家张謇尚向大总统袁世凯呈文,肯请对江南“土布”免税。

    “棉织土布,无论是何种花色种类,所有常关、海关、厘金、落地捐⋯⋯一律免除”。

    他说的“土布”非农家自织土布,而是民族工业的机织布。

    土布与洋布痛苦交织,蜕变的出路又在哪里?

    “技术替代”让后发的奉天纺纱厂,一步跨过保护期,完成让人瞠目的超越。

    1923年10月1日,奉天纺纱厂正式开工,主产棉纱、棉布、染色纱、线袜。

    纺织品物流当时全靠铁路,而纺纱厂距皇姑屯站、奉天总站、满铁奉天站都近在咫尺,京奉铁路还拨修支线于厂内,方便无比。

    1925年奉纺获纯利奉大洋1434846.3元,股东每股分红奉大洋17元。

    1926年获纯益奉大洋1667413.3元,股东每股分红奉大洋20元。

    1927年获纯益奉大洋7132488.8元,股东每股分红奉大洋276元。

    1929年获纯益奉大洋52612620.8元,股东每股分红奉大洋470元

    脚踏技术领先、用工无虞和铁路经济三大风火轮,奉纺一路高歌猛进。

    奉天纺纱厂成功的引擎,也启动了奉省纺织业。

    1924年9月,沈阳小东边门外,东兴色染纺织公司建立。

    为留日高工色染科的陈楚才等集资兴建,由于发展迅猛,三年后扩资,又在城西关设分厂。

    1931年,公司总资本达50万元,机器400台,职工近千人,在东北民族工业中颇具影响。

    营口原仅有小纺织5家,1930年仅织祙织带厂就近300家,从业人员过万。

    产品遍及东北及西伯利亚,蔚成出口大宗。

    产业工人急剧增加改变了城市结构,推进城市化进程。

    奉纺超强增长速度,产品圧倒日货,销路甚广,直接拉动商业及植棉。

    50余家跨省大丝房成为奉纺经销商,外城各商业繁盛之都有专商代卖。

    植棉统购,棉农获利,棉田也随之日多。

    据民国16年(1927)调査,奉天省计有:“棉田33.5万亩,收棉16万担,最近已增收至18万2千担。

    预料今岁种棉者定见盛于去年矣。”

    国货运动热浪,鼓振民族工业去当弄潮儿。

    1928年5月,邹韬奋在《生活》周刊呼吁:提倡国货,鼓励发明,富国裕民!

    纺织国货,一色浓浓的传统商标,彰显民族认同。

    奉天纺纱厂的棉纱及线袜以双福为商标,布匹以双鹤、大星、双星、骏马为商标。

    1928年3月,呈请北洋政府实业部注册,第二年,被南京政府工商部国货展览会授予特等金奖。

    质优耐用的线袜、棉布,圧得日货上不了柜台。

    正如《国货展览会歌》:“洋货怎能攘权利?努力,努力,愿国货兴起!”

    本土纺品不到十年崛起,让人心情激荡。

    日纺曾绝对制控东北市场,东北人人皆用的脚带,竟也皆为日货。

    日货多渡海至大连,再走火车运输,美观价低让国货抬不起头。

    奉天纺纱厂锋芒所指,日人当然清楚。

    他们吃惊,奉纺只出产低于32支的低支“土布”,竟然夺走日纺的市场。

    大日本纺、钟渊纺、福岛纺等日纺巨头纷纷调整战略,相继在奉投资建厂。

    富士瓦斯纺社长和田丰治,甚至把保住中国市场看作日本囯家战略。

    1923年1月15日,日本在辽阳建南满纺织株式会社(后辽阳纺织厂)。

    棉区设厂,摆明是要和“土布”近身格斗。

    日本在奉旧有纺织业,仅沈阳大连建有满洲制麻株式会社和满蒙毛织株式会社。

    前者生产麻袋,后者以羊毛制品为主,非棉纺织主流。

    1925年,先是内外棉株式会社(后金纺)在金州城七里庄投产。

    拥有十万纺锭,五百台织机,而且全部是新式织布机。

    如此规模,超过奉天纺纱厂一倍还多。

    接着福岛纺在大连建的满洲福纺株式会社(后大纺)开工。

    经济战争的硝烟,多诉诸强权的武力表达。

    中国工业史中,纺织业是领先实现近代化的产业,却毁于殖民强权。

    “九・一八”事变,奉天纺纱厂只能在枪口下卖给日本钟渊纺织。

    如春天转瞬即逝,民族纺织初绽的花很快凋零。

    1920年,毕业于国立北京大学经济系的傅振玉,到奉天纺纱厂当秘书。

    同时,他身兼省立奉天商科高级中学(东北财经大学前身)簿记学教师。

    1931年,已是校长的傅振玉,在铁蹄下被迫将学校“暂予停止”。

    实业与教育救国,同样艰难⋯⋯


    参考文献:

    《中国棉纺织史》、《沈阳通史》、《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中国棉纺织史稿》、《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韬奋全集(增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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