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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里原本有三只狼，两只公的，一只母的。
后来，两只公的不见了，于是动物园里只剩下一只母狼。
动物园离市中心较远，从广场乘坐108路公交车大概二十五分钟才到。女儿一直嚷着要去看。
去年女儿小学毕业时全家去过一次，当时还有三只。前不久公司在动物园附近有项目，我自己又去过一次，只剩下那只母狼。
有人说公狼害病死了，有人说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更有甚者说是结伴逃走了。最后那种说法难免牵强附会。
我一直没告诉女儿这件事，因她酷爱狼族，尤其在本地动物园能亲眼看到。在家她也常常念叨。
“爸爸，老师说狼族生来就有野性，那为什么动物园还要把它们养起来？”最近上了初中，她总是问我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说：“因为人们想知道狼是怎样生活的。”我没告诉她人类的其他私欲。
昨天晚上，她又央求我陪她去动物园。妻子在厨房里听到，阁下菜刀走出来：“都是初中生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抓好学习。再说，去年我们不是陪你去过吗？”
“可我还想再去，谁说初中生就不能去动物园。”女儿边说边把目光转向我，“再说，爸爸跟我一样也想去对不对？”
这下妻子女儿都直盯着我，我巧妙避开妻子的眼光，不置可否地对女儿生硬地点点头。
妻子深深地叹口气，脸色难看地进厨房，切菜的声响很大，好像要打仗的阵势。
仗倒是没有打起来，不过晚上陪女儿写完作业回到卧室，妻子对我冷眼相待。我知道她心有不快，可女儿实在喜欢，况且马上又快到国庆，是该给孩子放松放松。
妻子当然不这么想。
“你知道现在竞争有多激烈？我们当初把房子买到这边，不就是为女儿考虑——这里离学校近，她上下学方便。”说着她好像想起些什么，语气淡然，“否则，我们完全可以住比现在大、便宜的房子。都是为了孩子。”
我明白妻子，也理解女儿，可有时候，理解未必有效。
妻子不再说话，关掉灯兀自谁去。我们没有做爱，已经很久了。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城里看马戏团，那些衣着古怪、行动欢悦的团队，每个人都扮演角色。
有一次我和父亲走散了，当时我还小，找不到熟悉的人，在人群中大声哭起来。
后来有个小丑模样的人走过来，他有圆圆的红红的鼻子，眼圈黑得像大熊猫。他蹲下来，给了我一根彩色棒棒糖。
“是不是跟爸爸妈妈走散了？拿着这个，它有魔法，只要你笑一笑，就能回到你想的那个人身边。”他在喧闹声中对我说。
我无法相信，但还是收下了，只是看看棒棒糖，再望望他的眼神。
然后父亲就来了，他急切地一把抱起我，慌乱中我手中的棒棒糖跌落。再回过头时，只看到小丑捡起地上的棒棒糖，对我裂开嘴大笑。
那是一种看起来夸张又恐怖的笑容。
我到现在都记得。
女儿想看狼，也许就像我还想念着那个小丑。
国庆履行对女儿的承诺去动物园，妻子虽然还闷闷不乐，但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勉为其难地接受。
游人不算多，可专程来看狼的却有不少。天气已经转寒，那只母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便。有人嫌恶地走开，女儿却看得无比认真。
“她不是一只，是两只。”女儿沉静又笃定地说，好像自言自语。
我以为听错了，结果正巧饲养员走过来诧异地说：“小姑娘挺厉害呀，她马上就要当狼妈妈了。”说着走过去准备喂食。
“谢谢叔叔夸奖，我也是看电视看到肚子里有宝宝的狼都是这样小便的。”女儿虽然回答着，视线却从没有离开过母狼。
妻子听了有些不乐意：“成天就知道看些没用的，怎么不多看看数学书，上次你作业上的错题……”妻子还没说完女儿就跑到饲养员那边去了。
“叔叔，那以后小狼也要在动物园生活吗？”女儿问。
饲养员笑呵呵地回答道：“当然，不过可能要先体检一下，看健不健康。”
“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回大自然呢？”女儿明显是认真的口气。
饲养员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说：“你这孩子可真有趣，这么多人爱看它们，当然要放在动物园里供游人观赏啊。”
看女儿紧追不舍，我连忙把女儿拉回来，并严肃而尴尬地对她说：“叔叔还有事，不要打扰叔叔工作。”
然后看到饲养员一脸不解的表情，一边还摇着头走过去喂食。
我们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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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母狼现在很安静，土黄色的毛覆盖全身，慵懒地侧躺着。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满满当当的。
女儿一直守在这里。隔着方格铁网，她像是在守护着只有她明白的东西。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女儿都未再提及有关狼的事情。妻子倒是愉悦很多，我却一直记得女儿在动物园里的话语以及神情。
有一回，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女儿考得很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那科是她平时擅长的语文。作文里女儿言辞激烈，被老师上课时点名批评。
可女儿不甘心也不服输，在课上公然顶撞老师，反驳老师的意见。于是老师打来电话，让我们好好说教女儿。
妻子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不断向老师道歉，挂了电话就埋怨都是我平时宠溺女儿，这下宠出事儿了吧。
我无言以对，妻子几乎要大发雷霆，说回来一定要好好管教女儿，“这次你可别拦着。”她气急败坏。
等过了往常放学的时间，女儿还不见人影，我打了熟人电话，也都没有消息。
我知道，女儿一定出事了，当下还不能报警，我们的信息太少，只能先找找看。
能去哪儿呢？平常女儿放学都是直接回家……大脑飞速运转……动物园……母狼……
母狼。
女儿应该是跑去动物园了，她一定是去看母狼了。
妻子去女儿同学家打听，我直奔动物园。
黄昏的光线这样混沌，像一池混乱肮脏的湖水，飘浮着无数猜不透的秘密。动物园还有一阵儿才关门，我跑进去，远远就看见女儿身影单薄地站在铁网前。
风，这时候肆意刮着，女儿却一动不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看错。走近了看到女儿的发卡，扎着流利的马尾，校服显得很大，她整个人好像被硬塞进里边。
女儿转过头，静静看着我。
许久许久，她才生涩地开口：“爸……为什么人要为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事就不理会动物的自由？”
其实铁网那边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没有母狼，也不知小狼崽出生没有。
“……老师说，作文里不能写人的不好，要写人看到狼时喜悦激动的心情，可是我说，那狼的心情谁懂？”女儿慢慢说出口，像是在讲故事，又像在认错。我能感觉到她矛盾的心情。
“……老师说我是故意的，她说狼的心情在作文里不重要……可是，我想的有错吗：狼也有自由，也有家庭，也有理想……爸爸，我想的有错吗？”女儿渐渐啜泣。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安慰她鼓励她，还是让她听老师的话，是批评她不该在课堂讲出与老师相悖的观点，还是……
那一刻，世界安静得只剩我的呼吸声，与女儿的哭泣声。天色渐渐暗下来，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提醒我们离开。我牵起女儿的手。
她手指冰凉，坚硬。我握在手里仿佛握着石头。沉默良久，看夕阳彻底坠落，我缓缓开口：“……你没错，你想的是对的。是爸爸错了，是妈妈错了。”是老师错了。这句我却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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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打听到那只母狼被转移至更大的地方——依托自她生下了一只健康的小狼崽。只是母狼与小狼的自由，大概是无限遥远的梦想。
我想，这些，女儿大概在那个独自站立的夕阳下，早已知道也早已想到。所以她才那般发问，可惜我却无法给她真实肯定的答案。
动物园里原本有三只狼，两只公的，一只母的。后来母的生下小狼。后来，动物园里就再也没有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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