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文:七喜
《唐纪·宣宗大中十二年》胡三省注引宋白云:唐制,“凡诸帝升遐,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治寝枕,事死如事生。”
【1】
春夜,长安城外雨过青山。葱笼林岭间,零星庄户阶前草色幽暗,烛火飘摇。雨停后,月色隐出一半,塘中沉寂。偶有呢喃从窗缝漏出,不消片刻,又起微鼾。
十几里之遥的城中,整街的灯笼却烧得透亮,酒肆门口的旗幡被夜风鼓起又落下。雾雨蒙蒙,雕花栏杆一层湿润。来来往往还有人在街上嬉闹,醉酒的倚着墙根,马车哗——地奔过,带起泥水,惊起几声叫骂。旋即,又被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歌舞伎乐声掩去。偶有画舫从湖中滑过,舫中有酒有客,推盏间投在舱壁,印出生动的剪影。
城东有一户青瓦院,本是士大夫家的偏宅,后让居给家中远戚。远戚姓孙,独有一女,年方十岁上下,端庄伶俐,幼时便唤筱玉。筱玉与姆娘住在西屋,东屋是父母的居室。
邻街不远,便是繁华如织的东市,食肆、店铺还在营业,喧闹随着夜风潜街入户。筱玉睁着两眼不敢多动,怕惊醒身侧的姆娘。窗棂漏下的微光落在长椅上,那里整齐叠放着一套落粉桃花绣金线的襦裙。筱玉目光落在葱绿色的绸带上,想起母亲白天说的话,“这世间再没有比玉儿更好看的女孩。”
自母亲重病,父亲无奈迁来长安,投奔母亲的远戚士大夫一家,依托有所住处,父亲又在官衙里混个了低职,筱玉过早地体会到寄人篱下的种种不得意。姆娘不取分文一路跟随,也是经年与母亲相伴,形同姐妹,将筱玉视如己出。只是家境每况愈下,筱玉转年就要十一岁,不得不为她谋划将来。
白天士大夫托内眷送来这袭襦裙,并告知姆娘,明日带去给花鸟使亲自审看。筱玉这才知道,家里为她谋划的是要送入宫中做使女。
一夜无眠,清晨五时迷迷糊糊,母亲就来叫筱玉起床梳洗。将昨日备好的衣物一一穿戴上身,发髻绾在耳侧,因年岁尚小,只戴了娟花。母亲叮嘱在屋里坐着等候,不能玩耍,不能出去,更不可喧闹。
筱玉只得等着,姆娘进进出出做事浆洗,不知道时日过了多久,筱玉渐渐困意上来。母亲再次进来,只说得一句,“人来了”。筱玉猛地清醒,低头随士大夫家的侍女穿过偏院向正宅去,经过有夹竹桃的通道就到了士大夫家的正宅。早有几人依次坐在厅堂,筱玉不敢多看,只盯着脚尖走到女众的末尾。
花鸟使被奉为上宾,一路有士大夫亲自随侍。他只管下额点点,随行的女官将女孩们带入内室,一一查看五官,眉眼,口齿,手臂四肢,行走,手足长短,听其发音。筱玉稀里糊涂地随士大夫家的两个女儿被女官们仔细察视。约摸一个时辰左右,察视结束后,侍女又将筱玉送回偏院。
母亲正在厅前等着,见筱玉来,急问询。筱玉答不上来,也不知道花鸟使长什么样,不知道女官们为什么要将她翻来覆去的看,更不知道自己选上了没有。她不关心这些。只是想到如果一旦被选上,就要进入皇宫——那个离自己的世界非常遥远又陌生的地方,隐隐感到害怕和不安。她沉默着,以这样的方式对抗父母的决定。姆娘懂她,从母亲怀里将她拉出来,领她到后院,一边浆衣,一边洗了瓜果给她吃。
“玉儿,这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娘。”姆娘说。
“姆娘,你也疼我。”
“姆娘当然疼你,和你母亲一样。”
“我会离开这里吗?”筱玉抬头看着天井上方瓦蓝的一片天空,喜鹊从视线里飞过,落在灰瓦檐边,漆黑的眼珠盯着筱玉,仿佛也在思考她的问题。
姆娘答不上来,只是又拿了一个青果,在衣角擦净,放在筱玉手心。
一周后,花鸟使派了画匠来替姑娘们画像。筱玉又被叫到正宅,同士大夫家的两个女儿端坐在偏厅的花房。那里光线明暗交错,灌木掩映着芍药、月季,海棠,茵茵绿绿挤满了整个花房。筱玉正看着灌木间的一只蜗牛有趣,不妨画匠唤她,“小姐,请坐好。”筱玉脸红,一下挺直脊背,眼神却与另一人相撞。
十二、三岁的少年,大约是画匠的徒弟,随身为画匠提箱洗笔。此刻,站在师傅身后承侍,见师傅唤筱玉,便也向她看来。
筱玉脸红,心里却觉得少年亲切,仿佛儿时伙伴,但细想想,却实无见过。
一直到夕阳西垂,画匠完成了三幅画像。侍女送筱玉回去,少年刚在院中洗净了师傅的笔,门前相遇,再次与筱玉对目。少年启先一笑,净白脸上隐有微红,筱玉更是羞怯,眼神躲闪,低头而去。
半月后,采选通知到达,士大夫家三个女孩全部入选,孙筱玉赫然排在第一。
名单既定,入宫的日子便不远了。母亲大事已定,少了焦燥,却多了离愁。每天更多时来筱玉厢房,看筱玉绣花,写字,有时拉着筱玉的手只是不言,眼神中似有无数话蕴着藏着,却无法说出。
父亲备下细软,嘱咐筱玉,进宫低眉做人,勤于打点。
姆娘买菜,不问价钱,只要筱玉爱吃,一并购来。每天瓜果不断,这边送来一碗樱桃,那边刚上市的枇杷又洗净带着嫩叶儿端上。
立夏刚过,天光日渐亮得早。
这天,正是宫中来接使女的日子。女官们穿着白色丝织官衣,从士大夫家正宅大门将三个女孩依次接上马车。筱玉一夜没睡,手里握着姆娘备好的包裹,坐进车厢,悄悄从帘角向偏院看去。母亲病重,不能出来相送。父亲早早出门做事。姆娘不忍分离,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筱玉看着夹竹桃掩映的瓦墙,正在愣神。突然,偏院上空飘起一只纸鸢,筱玉认得,那是年节时,姆娘在市集上为筱玉买的。没有风,院中空地狭小,不知道纸鸢怎么飞起来的。再定睛一看,原是一枝细长的竹竿,将纸鸢绑在竿头,努力撑出瓦墙,伸向天空。
彩色的纸鸢在竿头摇晃,筱玉眼泪扑簌簌落下。她猜到,这是体弱的母亲和姆娘一起撑起来的纸鸢,只为让她看到。
马车颠颠簸簸向着皇宫而去,踏踏~~马蹄在青石板上小跑起来。身边两个姑娘泣不成声,筱玉反而收起了眼泪。柳条折尽花飞尽,此去不知是福是悲,但大抵姑娘家的命运也不过如此,姆娘为她讲了太多离合的故事,筱玉眼底蒙上一层凝重。
柳絮从飘动的窗帘中飞进来,落在筱玉紫色的包裹上。她捻起柳絮,放在窗口,手一松,柳絮趁风扶摇上天。
走吧,筱玉念着,把一颗心也随着柳絮向青空飞去。
【2】
二十名新入选的使女被带入后宫,统一交给几个女官教授司仪礼节,同时每日还要学习膳食料理、针绣女工等技术。筱玉自幼随姆娘学得多,很快从使女中脱颖而出。不觉宫中岁月飞渡,筱玉很快满了三年,转眼已是十四岁的少女。
筱玉分到针绣房,妃嫔们的衣物自有各房使女亲做,筱玉她们负责的是宫中低等女眷衣物的织补,像是婕妤,美人或是内命官们。
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一起,闲下时,慢慢话多起来。有一位中人家的女儿,复姓端木,字仙蕙,与筱玉最相合。仙蕙长筱玉两岁,属于大一些的使女,分配在洗踏房、洗水间和生果房走动,料理杂事。
这天仙蕙在生果房做完事,抽空来找筱玉,见她正在教几个新入宫的使女绣金菊,便在一边等了会。筱玉眼角看见仙蕙,知她来聊天,便也很快教完手上的工夫,打发小使女各自去学。
“你知道吗,正五品的徐才人刚被封为正三品的婕妤。”仙蕙向来消息灵通,她闲话来去,不外乎太监和宫女们最亲近的主子。
“是吗?”筱玉将手中的金线细细卷起来。
“听说,婕妤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子。皇上也是听闻了她的才名,才召进宫做了才人。”仙蕙说完,轻轻叹息,“枉我读书多年,却深藏杂院,不得人知。”
“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仙蕙念完,筱玉兀自怔了半晌,揣度起徐婕妤的相貌,她是如何的柳叶眉,桃花面呢?腕间金钏作响,走起路来玉佩环鸣。这样的女子,君王为其折腰,也是琴瑟相当。
“真想看看她的模样。”筱玉不觉说道。
“皇上好像找了长安城的画师来替婕妤画像。那画师的师傅原与我家父相识,我托人问他师傅,日后给我们看个仿品,看完再销毁便是。”
宫中事务繁多,针绣房总有绣品赶工,筱玉带着几个小使女日夜不停,很快忘了同仙蕙说的这件事。
不觉三月又过,眼看就要冬至,宫里各种祭祀庆典都要举办。筱玉被临时调去昭容殿中承侍,赶制昭容的庆典礼服。
这天几个宫女闲话经过,筱玉无意听到画师二字,突然想到仙蕙提及的事情,便留意了一下。
“画师秀美得不像个男人。”一位宫女说道。
另一位吃吃笑着,“难道你见过。”
“我去为徐婕妤送织品的时候见了一眼。”
“有多秀美?”
“唔···让我与他共寝一夜,任几许条件也甘心。”宫女笑起来,筱玉听闻,脸却红到耳根。
“听说,他从不正眼视人。”
“是的,据说媒人不断,但年方十八,却无婚娶。”
宫女们说着,走远了。
筱玉一边做着手上的事,一边脑中勾想画师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秀美的男人是什么长相。印象中,父亲清瘦却骨骼分明,士大夫墩胖,更与秀美无关。想着想着,脑中突然跳出一双模糊的眼睛。
她循着记忆一点点向前探去,眼睛越来越清晰,映衬在一张净白的脸上,瞳间如月倒影。
是他?筱玉暗惊,她想到了为师傅洗完墨笔的少年。
会是他吗?筱玉控制不住将宫女们口中的画师,与少年衔接在一起。算算年龄,倒真的能合上呢。想到这里,又吃了一惊,自己怎么对一个陌生人这般好奇。再想到宫女说的能与他度上一夜,马上暗啐自己,断了天马行空的思维,专心起手上的活来。
昭容殿中呆了一个月,这天傍晚,女官唤她回针绣房。想到能与仙蕙重逢,这一个月没见,心下思念的紧,收拾好东西便赶回去。
途经一处偏僻的花径时,手中针钱包落在地上,筱玉走得急没有在意。却突然身后有人唤她,“这是你掉的吗?”
筱玉听闻是个陌生男人,以为是宫中太监,一边转脸一边急急翻看手中的包裹,确认掉了一包针线,这才抬起目光准备拿回。
目光相接,两人都怔住了。
明暗交错的光线里,仿似回到花房画像的那一天。眼前男子分明弱冠之年,眉眼清秀,唇角分明。晰白面庞,一袭暗蓝色紫藤长衣。身后跟着一个更小的男孩,提着画箱。
男子缓步上前,却不急将手中针线包交还。眼中若有所思,凝视筱玉。
“士大夫····”他试探地提及三个字。
筱玉脸色由红转白,果然是他,那个少年。
看到筱玉面色,少年已能确认。他面上浮出惊喜的笑容,这一笑,眉眼都开了,身边金花茶黯然失色。
“你便是为徐婕妤画像的画师?”筱玉还想确认一下。
身后的小徒弟走上前,不待师傅答话,满是傲慢地说,“正是我家师傅,被宫里请来的画师。”
筱玉被小徒弟模样逗笑。画师从身上摸出几纹碎钱,打发小徒弟,“去一边守着,我有些话要讲。”
小徒弟便听话提着画箱站到远一些的地方。
“我一直在找你。”
筱玉措不及防,低下头来。
画师纤细手指伸近,筱玉看见他指尖尚有一抹鹦绿未洗净。下颌被托起,筱玉眼睛只能平视,目及处,是更深的一汪墨潭。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筱玉在家时母亲为她念过,筱玉始终记得母亲念词的时候,双目流动,仿有无限神采。而今,画师念来,竟也眼波流转,筱玉的心渐渐沉静,竟如回到儿时东街的偏院。
暮色四合,晚秋的虫鸣在莲池边作唱。画师轻声低语,“左三年,右三年,一别三年,君心可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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