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与冀北平原的交界线上,有个不大的村庄,村北的山坳里建有一座水库。
每隔三年,水库里就会淹死一个人。铁一样的规律,让村民怀疑水库被施了魔咒。
村子里人心惶惶,谈水色变。
村长压力巨大。他挨家挨户动员,凑齐了几百元。用这笔钱,请来一位法师,连续做了三天法事。
苍天保佑!这一年平安无事。
第二年,第三年依然无事。连续七年平顺。
小山村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就在大家以为魔咒被解除时,出事了。
第九年,夏天的一个中午。
三个小男孩暑热难耐,去水库里戏水。
他们下水的地方,坡岸很陡,刚往里走了没几步,水便末过老三的头,他开始挣扎,呼救。
老二离的近,伸手去拽,结果两个人噗噗通通滑向了更深处。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老大情急之下早把自己不会游泳这事忘到九霄云外,拼了命似的赶过去。可是,刚一靠近,就被老二、老三死死缠住。
溺水的人都是这样,一旦手碰到一样东西,就会紧紧抓住,哪怕是一根稻草,都至死不放。
妈妈和村长爸爸赶过来时,三个儿子早就没了呼吸。阳光下,三个稚嫩的生命赤条条躺成一排。
妈妈张嘴就哭,可是一个“儿”字刚喊到一半,就昏倒在地上。
水仙是个聪明的女孩,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
只是她不爱说话,总低着头。
每周一,学校举行升旗仪式。今天的升旗手是水仙,照理她应该很开心才对,可是她的头仿佛比平时更低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家,紧挨着学校操场。上学的这段路不足百米,可是今天她走得格外艰难。
伴着国歌声,国旗缓缓升起。
同学们队列整齐,操场上庄严而肃穆。
国旗越升越高,再有几秒钟仪式就结束了,水仙长长出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慢慢松下来。
她的嘴角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就在这时,她最担心的事出现了。
操场边的一个房顶上出现了一位中年女人。头发蓬乱,上面隐约沾着一些荒草。
她憨笑,拍着手四处蹦跶:“我闺女,嘻嘻,水仙,升旗,嘻嘻。”
转了几圈,她突然脱下裤子,慢慢蹲下去。
雪白的屁股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一道白亮的细线从下面画出一道圆滑的弧线。
风从南面吹过来,操场上弥漫着浓浓的尿腥味!
安静的操场顿时炸开了锅,到处是同学们的哄笑声。
房顶上的女人叫张枣花,是个疯子,水仙的妈妈。
水仙一岁时,妈妈很漂亮,一点也不疯。
水仙爸爸身高力大,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
那些年,说是要跑步实现共产主义,村里建起了大食堂,全村的粮食放在一起,大家一个锅里吃饭。
可是,那时粮食产量低,年景又差,粮食根本不够吃,于是人们想出了各种办法。比如,将玉米杆芯剁碎和米饭一起蒸,红薯面掺进“观音土”……
虽然没有任何营养,起码肚子鼓起来了,感觉是饱的。那时,填饱肚子成了比天还大的事。
一次,水仙爸爸为了两个白面馒头,与人打赌。赌自己可以徒手举起打谷场上的石磙子碌碡。
石碌碡,圆柱形,直径一尺半,长三尺。圆滚滚、光秃秃,没有抓手。一般人想撼动一下都要使出吃奶的劲,更别说举过头顶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那么容易举,谁还会傻到用两个白面馒头去赌呢?
只见水仙爸爸走到碌碡跟前,抬起脚踹了两下,碌碡随即滚出几尺远,在一处平坦地停下来。
他跟过去,挺直着腰板,下蹲,扎好马步,然后双手横抱住碌碡,嘴里大喊一声“起”,碌碡稳稳地从地面转移到了肚子上。
水仙爸爸瞪着眼,大口喘了几口气,然后肚子向外一鼓,双手一翻,碌碡举过头顶。
“好!”“好力气!”周围一片较好之声。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水仙爸爸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几百斤的碌碡正好压在头上,当场毙命。
夕阳照进水仙家院子,中间停着一口棺材,火红的油漆,比残阳更红。里面躺着水仙爸爸,外面是一筐雪白的馒头。
其中有两个是爸爸用命换来的,剩下的是来祭奠的乡亲们送的。
棺材的旁边跪着水仙妈,她不说、不哭,像石雕般一动不动。悲伤到了极致都是这样,发不出一点声音,所有的伤痛都憋在心里。
丧事办完,张枣花总是苶呆呆的,再也见不到往日的风采。她的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村民说,枣花伤心过度,脑子坏了,现在就是半个疯子。
家里没了男人,日子更难了。枣花吃不饱,哪里有奶水,水仙经常饿的大哭。
为了养活水仙,枣花经常去地里、邻居家里偷吃的。人们见她可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
一次,一个外乡男人路过,不知因为什么和枣花聊起来。
“枣花,你不是要吃的吗,我家有只老母鸡,想吃吗?”男人问。
“想!”枣花毫不迟疑地回。
“你如果脱了衣服,在这里转一圈,我就给你吃!”男人露出淫邪的笑。
枣花眼里闪过一丝犹疑,然后变得坚定。
她开始一件一件脱自己的衣服……
这下,轮到男人傻眼了,一只鸡就这样白白送人了,回去还不让老婆骂死,三十六计走为上,跑吧!
枣花岂肯善罢甘休,光着身子在后面没了命似的追……
深夜,水仙的二叔躺在自家炕上自言自语:“水仙娘俩,孤儿寡母的,日子可咋过?”身下的土炕火热,二叔的心却冰凉。
第二天,二叔去求媒婆,非要娶自己的嫂子。
媒婆不负重托,嫂子变妻子,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的家。
春天,大旱。
没有水分的土地,硬的像石头,裂开的一道道口子犹如饥渴的大嘴。
眼瞅着庄稼一点点旱死。
此时,水库里的水成了宝贝。哪个队能抢到水,庄稼就能活,麦收才能有粮食,有了粮就不会被饿死。
滴水贵如油!因为抢水,村里发生了械斗,水仙的二叔在械斗中倒下去。
他静静地躺在水库的大坝上,鲜红的血染红了护坡石,枣花又想起当年水仙爸爸那口火红的棺材,脑子针扎一般的痛,然后彻底疯了。
那一年,水仙9岁。
一个疯子,带个孩子,日子更加艰难。
村长动员一个老光棍和枣花搭伙过日子。
老光棍好赌,一次输光了钱,就让疯老婆枣花陪赌客睡觉顶账。
第二天,枣花站在房顶破口大骂,骂老光棍不是人,骂赌客如何欺负她,其中骂出了炕上的各种细节,不堪入耳。
从那天开始,聪明、活泼的水仙变得不爱说话。
水仙觉得骂人的仿佛不是妈妈,而是自己。同学们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意让她无地自容。
老光棍继续赌,张枣花继续骂,水仙越长越大。
“张疯子又骂了,张疯子,哈哈哈……”同学们的嘲笑和妈妈的骂声一起钻进她的耳朵,像针扎,像雷鸣,她羞愧地把头埋在课桌里。
人分三六九等,都说戏子是下九流,而疯子却是比下九流还不如,张枣花成了村里所有人的娱乐对象。
“母亲”是个特别温馨的词汇,可是一旦和疯子联系到一起,就变成了水仙永远的噩梦!
村长家三个儿子淹死的第三年,水库的魔咒又应验了。
这次淹死的是个女孩,叫水仙,跳水自杀的。
这年水仙12岁,是她的本命年。
水仙跳水的地方离村子很远,她是担心离村子太近,自己死后的鬼魂会惊吓到村民。
本家三叔把水仙从水库里捞出来,放在堤坝上。她安静地闭着眼,身上穿着最好看的碎花衣,地上湿漉漉的。
看她脸上似有笑意,可能是因为再也听不到妈妈的骂声还有同学们的讥笑了吧。
周围站着高高矮矮的乡亲们,枣花憨笑着,躲在旁边的麦堆里,用头发挡住眼睛,以为别人看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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