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念书时,老师规定的必读篇目里有这首诗。
第一回读,很是被先民词语的丰富细致震惊了一下。
一个采集车前草的劳动,动作呈现的这么有层次。
一会儿是采,一会儿是取,一会儿是伸长了手臂去拾,一会儿要从茎上成把成把地撸草叶与草籽,一会儿要用手捏着衣襟把采来的草叶与草籽兜起来,一会儿衣襟装多了,就把衣襟角系在衣带上,做成衣包继续装。
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个手势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逐一跟拍,大屏幕上,一个个特定的镜头极慢极慢地滑过,然后,镜头拉远,一个集体劳动的场景展现在观众面前。平畴旷野,风轻云淡,一群布衣长裙的女子三三两两地劳作着。
这是怎样的一种劳作呢?
劳作的女子,又有着怎样的一张脸?
眉眼含笑?满面愁容?神色呆滞?
当时年纪小,简单地就把这一首与《诗经》里其他的写女子采集劳作的诗归为一类,概括地理解为写劳动者劳动的歌谣。
普通的乡村妇女的采集劳动,形式是简约到极致的复沓,从里到外散发着质朴无华的乡野之气,代表性的民歌模样。
这印象一留多年。
又不知哪一年在哪里读到了方玉润对这首诗的理解:“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诗经原始》)
用美的目光来欣赏,农事劳作也能充满诗情画意。
再读《芣苢》,眼前流动着舞蹈的曼妙,耳边飘浮起悠远闲雅的乐调。
春风吹,百草生,碧油油的车前草,铺满路边,铺满河畔,铺满山坡,采来能做菜,剁碎喂家禽,草籽还能入药,去田野里尽情地采集吧,采集蕴藏着希望,意味着拥有,一筐野菜也给寒素的家带来了些微的改变,采集,采来了欣喜。
嚼得菜根香,《芣苢》滋味长。
采集的欣喜也并没有感受太久。
很快,有疑虑滋生。
劳作总是辛苦的。为了生存,先民们每日的劳作比我们当下不知要多上多少倍,那些采采芣苢的女子,在几个动作百千次的机械重复后,真的还有气力心情长歌短歌地应和么?
读出悠闲恬淡的农家生活,是不是旁观者的一厢情愿?
《芣苢》,是劳作者自然发出的内心乐音?还是旁观者自以为的代言诗意?
又纠结起来。
直到昨天又读,恍然若悟。
一切形式的劳动,不管身体方面的,还是精神方面的,不管是古时的农耕社会,还是现代的智能信息化社会,都是辛苦的。然而,唯有劳动才能带来真实的改变。唯有连续不断的劳动,才有新的生活被创建。
劳动,赋予生活滋味和意义。
就此而言,劳动本身即是美。
劳动者,是生活的承担者和创造者。
劳动者,天然地自有光环,在任何平常的地方,都发着大大小小的光。
方玉润所看到的美,不只是眼前采集劳动的表层之美,应该还包括劳动场面流溢出的深度的精神之美。
《芣苢》这首劳动之歌,不止是歌咏了乡村女子采摘芣苢的一种具体劳动,还借着这种具体的劳动形式歌颂了劳动本身的美。
任何追求美的人,首先要有做劳动者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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