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始至终。她都没明白康林生是否喜欢过自己。和他相处了那么久,她都没有办法确认。
她只是总在梦中梦到他。他穿着一件白色大褂,关切地说:孩子,你总归要离开的。
他一直叫她“孩子”。他的眼睛明亮得就像黑夜里面得星星,划过她一直寂寞而又黑暗的天空。
她缠着他。说:我们都不离开,好不好?近乎于哀求。然后甚至拿着水果刀要挟他:如果你要我离开,我就死给你看。她不依不饶。然后她就看见大片大片的血红。她的身体浸润在刺眼的红色中。
她尖叫着。突然就吓醒了。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面,冷冷的空气穿堂而过。她穿着他宽大的T恤,黑色的。长长地盖住了膝头。里面的内衣也不穿。
一个人穿过空空荡荡的厅堂,到隔壁的那间厨房去取水喝。是那种很老式的楼房,木制结构的。人字梁。人跑过地板时,有细微的颤动。然后她大口大口将水吞下去,水从喉管过,有咕咚咕咚的声响。像很渴的样子。
打开电视,却并不看。只是一个人跑到黑漆漆的阳台上。
曾经,她在他的左耳边轻声说:让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就笑她说:不可以,你要听话你要乖。我都可以做你的叔叔了。然后用手指刮她的鼻子,或者用粗糙的胡子扎她的脸。
她需要的,仅仅是他的爱。
她一直就像一棵营养不良的植物。
从未见过父亲。小时,常常母亲一个人在阴暗的房间里面抽烟、酗酒。母亲脾气暴躁,常常歇斯底里地尖叫。
那时,她就缩在阳台的一角,像一只将被侵略的猫。母亲真的就开始侵略她,骂她“野种”。她并不反抗也不哭。母亲狮子一样吼叫:你为什么不反抗?然后拿起剪刀,拉起她的头发,乱剪。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然后,把她拉到门外。
一个人站很长时间。冬天的风在黑夜穿行得很快很快。
在寂寞的年华里成长。
后来,她大学毕业。来到这个城市。她年轻漂亮,却很多地方极像母亲,比如脾气暴躁、爱歇斯底里地尖叫、性情怪僻、不合群。
似乎和母亲也断了联系。从不打电话过去。很多时候,她给未曾谋面的父亲写信。像万卡把信写给乡下爷爷。是知道没有地方投递的。
到了周末,她一个人抱着一本书爬到不远的教堂边的天台上,看着就哭了,忘了时间。
有时她眼前突然看到书中的场景,揉揉眼睛却是幻象。
那时她只有22岁。
2
终于遇到他了,曾想过N种和心爱男子相遇的场景,却不是。只是常去他的诊所。因为失眠得特别厉害。
他是她的医生。39岁。
她和人沟通特别困难,语无伦次地向他阐述自己的病情。
他对她微笑的那一瞬间。她再次揉揉眼睛,确认这不是幻象。
他是她生命里面突然到来的光,像功率强大的吸尘器将她身体所有的细胞吸了过去。
前几次,他让她慢慢讲述她的故事。一脸笑容。详细了解她的症状后,他说,不要关在自己设置的狭小空间里。
他常带她出来。两个人坐在中心广场听刘若英的歌《当爱在靠近》:真的想寂寞的时候有个伴/日子再忙也有人一起吃早餐/虽然这种想法明明就是太简单……有时,也带她去KFC。玩一种游戏,赌第十三个进门的顾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时,他要大杯的可乐,加很多很多的冰块。而且从没有更改过。
她问:为什么就不换一种饮料。他突然就不说话了。
应该是十多年前吧,那个女孩应该和现在的她年龄相仿。她做新品可乐促销。每天去不同的酒店或者娱乐场所。那时,他们合租一个15平方的房子,种绿色的植物。守着小小的幸福就够了。但一天,她从一家促销的娱乐场所二楼摔了下来,送去医院的路上人就不行了……出事前发生过什么无人知道。
他的爱情就在那个时候死了。
他愣在那里,时光闪回。
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就不换一种饮料?他笑着说,习惯了。他给她要草莓味道的圣代。他绕过人群去柜台叫服务生加冰块,一次又一次,像个贪玩的孩子。出门时,他问她:向右还是向左走?用硬币的正反面选择,于是他用力地朝空中抛出一枚硬币。
是很简单的快乐。
也是她重新给他带来了快乐。他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她。光洁的额头。卡通的手指。雪样的肌肤。但在镜中看到自己日渐苍老的脸、掩饰不了的皱纹。胡子每天清早都要有博朗剃须刀刮得干干净净。刮过的地方有些铁青。他眼睛里面的光又暗淡了。
是的,他快四十岁了,都可以做她的叔叔。
我可以嫁给你吗?她第一次这样问他时。他笑了,看不出他的刻意掩饰。说:那怎么可能,我都可以做你叔叔了。
但,我就是喜欢你。她又说。
这说明你心理有障碍。然后,他把话题扯得很远。那时已经是夏天,她常常来他的屋子。开心地说话或者听他说话。
有一天很晚,她很直接地说:今夜让我睡在这里好不好?眼神里面全是哀求。
他说:不行。她却早已缩进了被窝。
被子是他们一起在宜家买的。那天路过宜家,她缠着要他带她进去。看到海蓝色的床单,用粉红的线绣着木芙蓉。粉艳粉艳地开了一大片。她的眼睛突然亮了。缠着他要买回来。回家后,铺在床上,她说:如果你哪天对我不好了。我就用火把它们全部烧了。我要让它们全部枯萎、要它们死亡。她手上拿着火机,火光一闪一暗像她眼睛里露出的凶光。
他抱着线毯躺在沙发上。睡不着。曾有一瞬间卑鄙的念头。他想:等她睡着了,他就去……但仅仅是一瞬间而已,那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
首先睡着的竟然是他。睡了很久很久。眼前依稀有一团火光在眼前。他跳了起来,看到她光着身子,举着火机站在自己的面前。火光一明一暗。
他疯狂地扑了过去。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尖叫着:为什么。难道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她向他靠过来。干干瘦瘦的身体并未完全发育。
他用线毯裹住她,弯下腰,把她抱回床上。颤抖的唇印在她的额头,说,别这样,好吗?她拉住他的衣角。哭泣着说:要我,要我吧。声音沙哑。
突然暴涨的潮水瞬间涌向孤岛,卷起惊天浪。
他近乎很疯狂地要了她。身上甚至掌心上也满是汗。她有几颗很大的泪碎落在发间。
3
第三天晚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片药片。说:72小时以内,吃第一颗,再在12小时后吃第二颗。她不知道药片是做什么用的,愣在那里。
他说:否则你会怀孕的。
她问:有一个我们的孩子不时更好吗?那样你就不会离开我。她眼中闪有一丝狡诘。
他不知道怎么说了。跑去冰箱里面拿可乐。一会儿又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束手无策。他像笼中困兽在房间里逡巡。
无助的样子让她的心瞬间就软了。她走到他的边上,说:我乖,听你的话。然后倒了一杯水,就着药片吞了。又用手机设定了闹钟,是12个小时以后。
他抱着她时,感觉她的身体在颤抖,一阵一阵。
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她也不接。铃声一直再响着,她烦了,刚想对着话筒大喊,却是远方的亲戚,说她母亲不行了。
犹豫了几分钟,搭最近时间的一班车赶回家。但晚了。母亲酒精中毒太深。
葬礼那天,气压很低,后来下了雨,密密的,使她一度睁不开眼睛。来的人不多,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远远地站在,试图想走过来。
她疑是父亲,但并不想确证。只是跑到卫生间,吐了哭了。
回来是他接她的。第一句话: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所以你不能离开我。他还是说:你真傻。不要想得太多,慢慢就会好起来。
彼时,也有男子开始约她。她却一一拒绝。根本就不见。不说任何理由。
有一次,他带她去吃饭。席间早有一男子。气宇轩昂。看上去就有良好家史。算是青年才俊。他介绍说是:海归派。某集团人力资源部经理。她却头也没抬。他显得有点尴尬,尽力圆场。不久,他借机去了洗手间,打来电话说有急事先走了。她方知道陷入一场预谋之中。神经质似地仓促离席,弄得才俊男一脸尴尬。
回来后她歇斯底里地对他叫:为什么骗我?她疯狂地撕扯着被单。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
他扑灭火,床上留下一团一团的黑,像凋谢已久的木芙蓉。
等她安静下来,他气喘吁吁说:如果下次还这样,你就给我出去。他打开门站在门边。黑着脸。
她却没有走,声音放到很低很低,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说:以后我再不这样任性了。好不好?他抱了她说:你要听话,你要乖。
他觉得这样下去,将使她越陷越深。
他们就像走进了沼泽地,越挣扎死亡来临得越快。
她知道,有时候,对一个人的好往往也像一把刀子。
他开始有意逃避她。或者出差,或者借口很忙在诊所彻夜不回家。想让时间去冲淡感情,但是她的电话一刻也不离开他。
他也想过把她娶回来。但自己都39岁了,一无所有。不愿意委屈了她。
终于想出一个很俗套的办法。
那天,他知道她会来找他。因为给她打过电话,说加班。
外面下很大的雨,他知道她会来接他。所以,她在窗户间,清晰地看到他和一个女人有些缠绵。
那一刻,她愣在那里。
他又说要出差了。
前夜,她脱了衣服。手中扬着两颗白色的药片说:不会有事的。72小时以内,吃第一颗,再在12小时后吃第二颗。她模仿着他的口音说,然后格格地笑。他没有看到她的表情。
他说:那个海归派其实挺好的。她说:我知道。
他不知道有些伤就是这样结束了。
出差期间的某天,她收拾了自己的行礼离开了。把钥匙塞进窗户里面。
时间是她选择的,如果他在家中,她怕做不到如此决绝。
她认真算了一下,和他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是401天。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白,他是否真的爱过自己。他或许喜欢过自己,或许没有。她所看到的也许是一场骗局或许是真的。
但爱得实在太累了。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爱一个人应该是怎样的呢?她不清楚。一直就是悬案。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但是在持续。而现在,她才24岁。
也许她也要到他这样的年龄才能明白他,也许一生都明白不了。
在最后的一刻,她好像看到了他。他对他说:你要听话你要乖。她踮起脚来,轻声在他的左耳边说:我乖。
她的笑容很美好,但是手还是垂了下去,像个婴儿般的熟睡了。手边散乱着几颗白色的安定药片……
那时,秋天还没有过完。天气突然冷了下来。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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