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七十七年,他短暂的宇宙到了尽头。他的时间,他在精密钟表仪器的裂纹中窥见无穷——而后为其所死。
他慢慢地跟随,缓缓地走,仿佛这一路障碍重重,也仿佛这段距离被征服了之后,他将不再行走,他会展翅飞翔。]
1.色欲 La luxure
在黑暗里,他注视我的时候,我爱在他的眼睛里寻找闪烁不定的湛蓝,深紫,靛青。
轻易穿透海底波涛汹涌的明媚色系,随着他隐匿在眼角眉梢的浅笑溯流而上,交织融合成一滩暖棕色缓缓流动的实质性液体,够柔软也够野性,似有猛虎踏过蔷薇。
散漫倨傲又过于清冷决绝。
[我不知道你如此喜欢逆来顺受。]
[只对你如此,我亲爱的莫里斯。]
厚重的橡木门被用力反手带上,铰链吱呀作响试图控诉我永远无法被原谅的罪行。铺天盖地的阳光在门外肆意叫嚣,疯狗一样撕咬木门上任何一个可能的致命弱点,戏谑地徒劳地一丝不苟地灿烂着。
披上善良的外衣暧昧不清的,不过也是头狼。
我在暗里,在几千尺深的海底,他伏在我耳畔低语,随意散开在枕巾上的黑发开成山茶花的形状,似水氤氲开来。他抚过我脸颊的呼吸有午夜的气息,潜伏在他每一寸光洁完美的肌肤上,犹如兽的困顿。半挑逗半迫使我在上面留下属于我自己的印记。
不知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任凭那团浅灰色的雾气缱绻缠绕,所谓温润迷醉,吵闹清醒。
[我以为你才是热衷于发号施令的那个。]
我说,同时指尖穿过他细密柔软的发丝,旋起一缕在绕指上勒紧,只勾起半边唇角。
他心事重重地挤出笑脸,单片眼镜背后覆盖有浓重的阴影,我看不见。
[亚森•罗平不想要孤独到死的结局,莫里斯呀。]
午夜梦回,怀里那人着了魔般颤抖着不住轻声呓语,于是我环在他背后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紧到我生怕再加大一点力度就会穿过那层皮囊握住他鲜血淋漓的向我展示过一次又一次的真心。
他说他的一生轻得像我燕尾服上的山茶花袖口,他说遇见我之前他不曾活过,他说他爱我。他疯狂地说,一如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尽其所能编造出所有花言巧语,仅为让勒进皮肉的铁链枷锁上长满耀眼的蔷薇。
我自傲,所以我不轻用一个爱字。
原来在我怀里,你仍然感觉自己孤身一人。
可是亚森,你不该在事情开始之前就贸然谈论它的结局,你不能仅凭一纸契约就空盼着日升月落都如你所愿。你单纯得不像你。
而经年之后,你又怎能指望你我都仍是我为你挂上戒指时的样子。
2.饕餮 Glouton
住进白色紫罗兰庄园的第五年,我仍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白色的紫罗兰。或许这又是某个骗子不走心的玩笑,谁知道呢。
布列塔尼这座阳光正好雨水充足的小城始终没给我留下太大的印象,即使它处处离海岸线都不超过二十法里,即使它从创世起就是上帝的宠儿,即使它山水如画四季如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忘记了太多事情。
但在昏睡与清醒边缘的灰色地带我看到了足够绚烂的景象:穿透大玻璃窗的阳光和蜂蜜搅拌在一起,浓稠黏腻得能拉出丝来;被模糊了界限的茵茵绒草上开满大片大片白色的紫罗兰;我站在厨房的落地窗前烤纸杯蛋糕,而那个人树懒一样挂在我肩膀上,竖起一根手指要求晚餐加入布列塔尼黄油白汁。
[晚上来卧室谈谈人生理想,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对着那件别致的颈部挂件,我说。
3.贪婪 Gourmand
你看见那只猫儿了吗?他的舌上生着倒刺,他需要温柔的伤害和被伤害。
他在我双臂间安静得出奇,双眼半阖,侧脸棱角分明,隐有刻痕,细发零碎温软,手指游走过后都会犯罪般的狂乱。难以想象竟然有一天他能毫无戒备地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安然入梦,用食指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滑下,紧致的触感让我突然想给他一个不由分说的吻。
[你是我的安全之地。]
曾几何时他收起嬉笑的神情正色道,于是所有锋利的罅隙隔阂都软化做一滩秋水。
但是,亚森,我也是个在天堂地狱之间徘徊不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死人,只求拉住一人陪我义无反顾地坠下去,又如何能护你周全。
睁开眼后看见他背对着我屈膝坐在落地窗前吞云吐雾,灰色的烟圈肆无忌惮纠缠着黑的纯色向四处蔓延。在我眼里灰是暖色,是黑与白的结合,缺失个性,温软圆滑,心有城府。我分明记得不久之前的某一天那人还是无比张扬地敢爱敢恨。
爱要爱得惊心动魄,里里外外占有他的肉体和灵魂,恨亦然。
时间让血溶于水,淡了红色,淡了胶着,淡了所谓山盟海誓耳鬓厮磨。
青石向晚。
有时我深知夕阳总有一刻要隐去余晖,而更多的时候,我感到全世界的时间都在向我们扑面而来。
我曾好奇多年之前把我们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一纸契约是否仅仅是他心血来潮,但他用更久的光阴向我证明并非所有格言都能够一概而论。
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这之间有多少东西私下里变成让我也吃惊的样子,唯一不变的是我竟然还在他身边。
那又如何呢,一直以来,我也仅仅是在他的身边。
我不知道兵荒马乱的年间什么才叫永远,我亦没有向他承诺过永远。但那一霎似乎有什么人在耳畔轻声低语,于是超过二十年的时光都以另一幅模样铺陈在眼前。
黑白混杂,模糊不清,善恶难辨。
[亚森,烟。]
[抱歉,如果你不喜欢——]
[不,我是说,给我一支烟。]
破戒的疯狂的罪恶的快感,当我的唇侵占着他的唇时,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4.懒惰 Paresseux
那猫儿蜷起身体坐在最柔软的沙发上烤着火。
我好笑地听他哼着不成调子的歌,看他百无聊赖地摘下眼镜反复擦拭,擦到亮得能照出他的影子方才无奈地重新戴上,等他终于舍得站起来在屋子里转悠几圈后,我发现那个东西非常无赖地又一次挂在我的脖子上。
[莫里斯,我想念你做的饭。]
[我赌十法郎你自己也挺会做饭。]
[求你了,莫里斯,老好人莫里斯,拥有至高无上才华的莫里斯,会神奇魔法的莫里斯——]
眼看他又要凑过脑袋蹭我脖子。
[都在厨房里,自己去端过来。]
猫儿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当他看见黄油白汁和酒渍樱桃的时候,我在他眸子里寻见了圣路易斯拱门上的一片星空。
[我不吃,除非你喂我。]
天知道什么时候我学会了和那家伙一样耍无赖。
[懒惰的人要被绑在柱子上烧死,莫里斯。]
[别拿你那些歪理邪说搪塞我,亚森,尽管放马过来。]
5.愤怒 La colère
[我们最终都会坠入一座天堂,那是以爱为名的、长达一生的孤独。]
落下笔的时候偶然抬头,看见他对着我的侧脸一半沐在阴影里,羽扇那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影出一小片浓云。又是夕阳流过树影斑驳,暖光扫过,笔端安静的文字寂寞得喧嚣。
谁说无病就不能呻吟。
[莫里斯,他们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他说,声音沙哑低沉,格外悦耳,却让听者心惊。
放下笔强行掰过那人的脸试图证明他的言论蠢得出奇制胜无以伦比,指尖反馈过来的温度竟烫得吓人。
[谁。]
[所有人。]
[你生病了,应该去休息。]
我极力掩饰掉暴怒,而他依言蜷缩在沙发里沉沉睡去。我轻轻为他盖上毯子,而后静静数着他的呼吸。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后,这世界被凡人封进灰色。我的笨笔不及常人口舌十万分之一凌厉,性本善良,天性教养,是随着你们的圣主灰飞烟灭的陪葬品。
赌棍汉斯上了天堂,于是圣彼得只能年复一年踌躇彷徨。
我只觉得无能为力。
我时常被这样的问题困惑,为何他要在黑暗里趟过大半辈子,割开绳索释放死而复生鲜活炽热的灵魂,哪怕到头来落得遭人耻笑的万劫不复。
来自他救活的数不清的人。
这点上我和他从未达成共识,我欲独善其身,他偏偏总想着兼济天下。所谓天职,所谓舍我其谁。
看吧,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却和一个十足的老好人在床上缠绵了大半辈子。
我把冰袋放上他滚烫的前额,后者在感到突然的冰凉后忍不住皱了皱眉,下一秒却用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我才不相信他们的话呢,莫里斯呀。]
于是我笑了。
[你笑什么呢,我是认真的呀。]
我笑什么呢?
你笑了,所以我也笑了。
6.嫉妒 Jaloux
[说说你的曾经。]
[我的生命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我亲爱的莫里斯。]
破旧的窗帘被我草草拉上,勉强隔住射入房间的第一缕天光。
我在脆薄的黑暗里疯狂吻着他的唇,齿间稍微用力,鲜血的甜腥味姿态放肆地在口腔里炸开。于是我急不可耐地索取着更多。
黑色在恰当的时刻剥夺我的机智,又在恰当的时刻归还我清醒。意识朦胧间我感到时间正以不可挽回的速度碾压过我们的裸体悄然溜走。而后视线里难以置信地大亮起来,有一张张脸走马灯似的飞快划过眼前。
很多,很多人。
加尼玛尔,贝舒,马泽鲁,克拉丽丝,华生,福尔摩斯先生。
据说人死前就是这样真实清晰的回溯。
神托梦给我,告诉我要送我们两副棺材。
我于是突然惧怕一个又一个明天的到来。
亚森最擅长揣测我的心思,可是这一次,他一无所获。他不知道我疯狂地嫉妒着时间,拥有所有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单手就能轻松扼死我们的时间,施舍我与亚森三十三年零头如今却定要命令这场交响乐戛然而止的时间。
人老了总有些无谓的患得患失,时间偏在这一点上迫使我跪下来把头颅埋在他足下的土地上。
我们无处可逃。
[亚森,说你爱我。]
[我爱你。]
他无声无息伸出双手从背后抱住我,多毛的脑袋紧贴着我的脸颊。不到一分钟我感觉到自己的衬衫领口湿了一片。
[你呢,莫里斯?]
[睡吧,天要亮了。]
于是他自此噤了声,入梦时维持着蜷缩的姿态。
天到底亮了。
他死的那天阳光明媚得吓人,小卢娜蹦着跳着告诉管家她找到了白色紫罗兰庄园里第一株白色的紫罗兰,而我走到熟睡的他躺的沙发前,为他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烟。
他的容颜清秀得一如既往,但吻上那两片薄唇时,再感觉不到十二月份里也呼之欲出的温热。
我自傲,三十三年,没说过一个爱字。直到他铁了心要把我欠的情话带到坟墓里,让我无所偿还。
我好似突然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关于巴黎歌剧院,亲王旅馆,关于红心七,八一三,关于阳光雨水和风,关于今早刚刚绽开的白色紫罗兰。
关于我爱你。
但是亚森,你明明知道每个人都逃不开孤独终老的结局,从我为你挂上戒指的那一刻起,到我在你坟前放下一束天堂鸟为止,你可感到过孤独?
[到头来,我们都孤身一人,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我到底是输了,时间已经占有全部的他,他的全部。
7.傲慢 Arrogant
每个周六的下午我准时坐在亲王旅馆二楼第一间客房听他讲故事,老人语速缓慢,语句凌乱,难以想象他以前是个红遍法兰西的作家。
我是他领养的孩子,二十年前他牵着我的手踏进这间狭小逼仄的客房。我叫他莫里斯先生,他给我起名叫卢娜。我依稀记得在此之后我们住在一座遥远城市的大庄园里,和莫里斯先生,还有另外一个记不起长相的男人。
之后的某一天他像十二点钟灰姑娘的水晶鞋南瓜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问,他不提,刻意回避。
很小的时候他每晚给我讲睡前故事,水晶瓶塞做的义眼,苹果上的虎牙齿印,永葆青春的女人......他不是个童话作家,而他的经历却像是一场童话。
热闹以极,孤寂彻骨。
卢娜,卢娜•罗平。
他唤我,我便轻轻地答。
他姓勒布朗,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姓勒布朗,我悄悄翻过他藏在书桌第三层抽屉里的家谱,从记载以来没有出现过罗平这个姓。
谁是罗平?他在那里?
他在远处,远方的远。
莫里斯先生这样回答我。
莫里斯先生的最后几年喜欢上了绘画,我曾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他笔下张牙舞爪姿态狂乱的线条,每一张都是一个男人的轮廓,他戴着华丽的礼帽,左眼前单片眼镜不遗余力地反射着微光。
[亚森。]
勒布朗先生念叨着,执笔的手微微停顿。
每年我看着勒布朗先生描绘这个男人,不同的服饰,不同的姿态,背景是一成不变的纯粹的漆黑。他会久久注视着自己的画作,末了眼角渗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水。
于是我开始明白,有些事情,只是单纯的不能说,不可说。
直到优美的线条开始氤氲,直到流畅的笔触开始颤抖。
直到看的刺痛了眼,也难以分辨他签在画中人白色衣领上的花体字,[Arsène & Maurice.]
[你很像他,但别走他的老路......放手去爱。]
这是莫里斯先生在世上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替我向他问好。]
我直视着他空洞洞的眼神,如释重负地扬起嘴角。
七宗罪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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