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望海潮·东南形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公元1002年,十八岁的文艺青年柳三变(后改名柳永,因排行第七,又名柳七)离开家乡福建崇安赴汴梁赶考。或许是觉得汴梁官话不入耳,走到杭州立刻被吴侬软语拌住了脚。这一呆就是六年,生生把入仕大计抛之脑后。
长安居不易,杭州也一样啊,更何况缠头之资所费非少。于是文艺青年柳七打起了两浙转运使孙何的主意,提笔写下了《望海潮》,请歌女在孙家的宴会上演唱。
虽然孙何对柳七并不感冒。但这首写尽杭州富庶、美丽的词句却被广为传颂,也并不妨碍柳七成功进身为当时杭州勾栏瓦肆文艺青年的扛把子。
据说金国皇帝完颜亮是柳永的超级粉丝。在《望海潮》问世的一百多年后,文艺青年完颜亮读罢不禁拍案叫绝: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个季节、两种不同的花,把杭州的湖光山色一笔勾出。“三吴都会”、“十万人家”以数字虚写,将人间天堂的富庶、繁华一一点出。
文青完颜亮欲填词相和,却又力有不逮。那还是谈情怀吧,于是赋诗一首: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当然,文艺青年完颜亮终于也没能实现其“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豪言壮志,后来在宫廷争斗中挂了。但他这首柳七词的读后感,论气势绝对可以排进历代帝王级文艺青年诗词的前列,似可以与另外俩个文艺青年:刘邦的《大风歌》、黄巢的《咏菊》一较高低。
《大风歌》,刘邦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咏菊》,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第二首《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
公元1009年,柳七第一次参加礼部考试,本以为才高八斗能高中魁首。不料遇上了比柳七还小四岁的宋真宗。花名远播的柳七怎入得了崇尚儒学、还曾作《励学篇》、《劝学诗》的真宗的法眼?真宗有诏: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
落榜的柳七索性将放浪形骸玩到极致,老子不跟你玩了,甘愿做个“白衣卿相”。卿相还不够,直该向南唐后主看齐:到烟花巷陌里“偎红倚翠”,浮名算个啥呀,来他个“浅酌低唱”。就差做个“鸳鸯寺主”了。
要说这柳七也是倒霉,恨不晚生一百年。百年后,龙庭上换成了教主道君皇帝宋徽宗。人家另一婉约才子周邦彦不仅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并且隔三差五到勾栏画舫,去找李师师浅酌低唱。有一次不巧徽宗也来赶场,结果周邦彦躲入床底听皇帝戏娼壁脚,还赋词一首《少年游·并刀如水》满世界炫耀: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行。
皇帝是由着你调笑的吗?就这大不敬怎么着你也得让董超、薛霸押着到沧州或是沙门岛去走一遭,不出所料周邦彦就被贬出京城。
文艺青年离家去国不可以无诗词,尤其是有花魁十里长亭相送,更得赋词一首。结果徽宗看了李师师带回来周邦彦的《兰陵王·柳》,惜才之意顿生,于是龙颜大悦又赦免了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如此看来,写得好、唱得好,还是不如生得好。柳七点背,也算是生不逢时到极点了。
第三首《定风波·自春来》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跟皇帝赌气的柳七,每天烟花柳巷、姹紫嫣红做他的“白衣卿相”。时日一长天天如此也是有些倦怠。更何况看到别人怒马鲜衣、峨冠博带自也是眼热。再想想囊中羞涩,不由得不去思索改变。
反复琢磨,罢了,那就去走走当时文坛扛把子晏殊的门路吧。
要说这晏殊,比柳七大不了几岁,但人家自小被称为神童,14岁入殿参考即由真宗授为同进士。后出任翰林学士,再拜相。执掌文坛牛耳,奖掖人才、提携后进,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等或出其门下、或由其举荐。
再者,晏殊文风婉约,承续花间,与己相类。
没想到晏殊对柳七大摇其头,以皇帝看不上为由,不愿施以援手。无奈之下,柳七也是口不择言:您笔下不也花间缠绻吗?
晏殊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
(按:同为婉约,晏殊词风为文人词,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文人自诩为,写富贵而不鄙俗、描艳情而不纤佻。而柳永俚词,多为歌伎在茶坊酒馆、勾栏瓦肆里为市民演唱,故多不为文人看重。)
第四首《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七离别思念名篇之—--别佳人。
公元1024年,四十一岁的柳永第四次科场落第。这年秋天,柳永离开汴京去江南游历,与红尘知己“虫娘”分别时,写下了这篇光耀词史的名篇。
三十多年前,我的中学老师马定成先生,一个山师大毕业的老学究,在课堂上激扬顿挫地朗读讲解着这篇词。讲至动情处,先生曰:苏东坡在玉堂署任职时,问一个幕僚他的词和柳永相比较如何,这幕僚说“柳永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少女,拿着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您的词须要关西大汉,持铜琵琶和铁绰板,歌“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顿时,课堂里弥漫着一股雅致的酸腐气息。这词的意境之于十几岁的少年而言,好则好矣,但并不甚了了。就比如,十岁时我曾将《水浒》、《三国》读烂,乃至谁跟谁大战了多少回合都印入脑海;而拿起《红楼梦》,未翻几页就丢到一旁。只是,在长大变老的日子里,《红楼梦》何止看了几十遍。
人的情感似乎在一遍遍的春夏秋冬的更替中变得越来越敏感、脆弱。任事睹景,由景入情,每每耳畔回荡“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不禁泪眼婆娑、甚而潸然泪下。在这里忍不住要低吼一声:生活把人都逼成了猪坚强,夜半难寐时,哪个龟儿子没有半颗文艺的心?
第五首《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柳七离别思念名篇之—--思友人。
水风、蘋花、月露、梧叶,放在雨后的秋日里,仿佛一幅绝美的写意山水画。再加以轻、老、冷、黄的种种彩色笔墨的点染,简直让人爱不释卷、欲罢不能。
山水画卷的灵动,那是天地间悄然的、并不主动去引发你的心灵的自然灵动。但再加以人物则不同。画卷里的人物,他会强烈地去勾动你,依着他的指引,想他之所想、感他之所感。更何况,作者以“念、空、立”等强烈的动感,赋情于人,人虚化、情实描。
于是,在秋老叶黄的画境中,作者把青鸟难寄、怅见空船、孤立斜阳的情感描摹的一展无余。
第六首《戚氏·晚秋天》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公元1033年,柳永自蜀地东下湖南。这一年柳永年届五十,已五次应试落榜。怀才不遇、屡试不第、年届暮晚。
这首充满羁旅行役、天涯沦落、世事无常,乃至无家可归、无亲可投的情绪,就以一种“往事不可追,名禄何所念”的笔触在词中恣肆流淌。
暮年,晚秋。大多数人在回望自己一生时,谁能不:“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首词史上第二长词,宋时即有评价:“《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
第七首《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著名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出了治学三境界:
首先,要有执着的追求,明确目标与方向,了解事物的概貌;
其次,要有专注的精神,坚定不移、孜孜以求,反复追寻、研究,下足功夫;
第三,只要目标正确、过程努力,终究会水到渠成。此时回望来时路径,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王国维挑出了三首词的三句话与之对应:
其一,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其二,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中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其三,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柳永大力创作慢词,对宋词进行大胆革新,也是两宋词坛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对宋词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即使是苏轼、黄庭坚、秦观、周邦彦等著名词人,也无不受惠于柳永。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其人已逝,其音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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