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日庭院春深,咫尺画堂,她偶然路过他的书房。
一页宣纸飘落出窗,苍劲的笔迹正出自他之手。末了是她最爱的一句词,只是多添了几个字。
梧桐虽兼细雨,却未到黄昏,也无点点滴滴。
她是想,他果真是不信她了罢。
因他而生,又因他而死,才是绾儿的宿命。
01
我,沈绾儿。家父是江州司马沈青山。
洪武二十二年冬,江州漫天飞雪,那年我已九岁。他叫江水寒,是父亲从雪地里收留做我家仆的。
父亲说,他长我两岁,因此,我唤他寒哥哥。他总是说尊卑有别,不让我这样唤他,可我偏爱跟在他身后,起初他总是推搡,后来也自成了习惯。
沈府中的白梅花瓣似雪,他折下最矮的一朵,泛着些白雪,戴在我的发间。
“寒哥哥,绾儿戴这梅花好看么?”
“小姐戴这素梅甚是好看。”
“寒哥哥是要与绾儿生分了吗?绾儿不喜欢听寒哥哥叫绾儿小姐呢,寒哥哥是绾儿的哥哥,绾儿是哥哥的妹妹呀。”
“小人身份卑贱,不敢直呼小姐闺名。”
我低着头离开,碧蓝色的罗裙身影离他渐行渐远。
“绾儿!”
听他这样叫我,我便回过头跑回他身边,雪地印着我的脚印,越来越清晰。
那时候的江水寒眼睛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我们躲在屋檐下看雪花暗自飘零。
雪花打在脸上凉凉的。
“绾儿喜欢下雪吗?”
“寒哥哥喜欢吗?”
“不喜欢。”
“那绾儿也不喜欢。”
“我娘亲就是冻死在雪地里,是老爷将我捡了回来。”
于是从那以后,我便不曾喜欢过雪天。
日子年复一年的过,我不管不顾先生的挽留,就那样跟着他跑出了府中。
“绾儿,外面太危险了,你快回去吧。”
“那寒哥哥呢?”
“夫人让我出去办点事,晚饭时分便回来了。”
“不要,绾儿也要去。”我死缠烂打的就是要跟着他。
“绾儿。”他念着我的名字,好像还要说些什么,我知道也无非是些让我留在府里的婉拒之词。
“寒哥哥带着绾儿去集市逛逛好吗?”我拉着他走向集市,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
驻足停留于一家首饰摊前,各式各样的簪子吸引了我的视线。
“小姐不会看不起这些便宜首饰吗?”他问
“当然不会了,这些也很好看啊。”我拿起面前的桐花簪子赏玩。
“那小姐会看不起下人吗?”江水寒小心翼翼的问
“绾儿把寒哥哥当哥哥呢。”我向他微笑,深知他的自尊和要强。
他也笑了,笑得那样灿烂,然后轻轻为我戴上手中的桐花簪子。“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送给你。”
那是李清照的词,他爱读书,常常读到三更。他学识渊博,诗词歌赋也不足为谈。
02
已而夕阳在山,真正是到了黄昏罢,回到府中便看到母亲在庭院里指责下人。
“小姐去哪儿了,你们竟然连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竟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娘!”我跑到母亲怀里,希望能降低事情的严重性。
“绾儿!你到哪去了,让为娘好找。”
“绾儿跟寒哥哥出去玩了。”母亲注意到我发间的梧桐簪子,一脸嫌弃的扔到地上“在哪捡的烂簪子?”
我立刻捡了起来用手帕心疼的擦拭,“娘,这是我的宝贝。”
“好了好了,跟先生进书房读书吧,哪有为了贪玩连书都不读的。你,给我跪着,晚上不许吃饭了。”娘狠狠的责罚了江水寒,我回头看着他的眼神并没有一丝责怪。
夜里,星星在天空中闪着。我偷偷的绕过后花园拿了两个馒头给他。
“寒哥哥。”
他微笑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寒哥哥,竟是我连累你了呢。”我仰天叹息。“你不会怪绾儿吧。”
他摇了摇头,不言不语。
“这是绾儿抄的词,送给寒哥哥吧。”
是寒哥哥最喜欢的《声声慢》。
“绾儿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他细读称赞道。
“那是自然。”我高兴地自我吹嘘起来。
“如果有一天,寒哥哥要离开了,绾儿会不会想念?”他突然伤感起来,我好像看出了他眼睛里的忧伤。
“可以带上绾儿吗?”我抓住他的手,殷切的希望他也能像我看透他一样,看出我眼睛里的坚定。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答我。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离开是他命中注定的。
大约是三年后的秋天,我染上了恶疾,性命岌岌可危,整个江州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母亲急的整日掉泪,父亲在前堂和大夫商量对策。
“沈大人,若要救令千金的命,只有铤而走险了。”
“若大夫能救得了小女,沈某必以重金酬谢。”
“为今之计,可以天蚕为药引,以毒攻毒,怕是还有一线生机。只是这药性向来凶猛,最好先找人尝试一下。”
“这个不知……”沈青山有些犹豫不决。
“老爷,让我为小姐试药吧。”江水寒紧紧抓住沈青山的衣袖,像是命悬一线的人看到了生机。
感觉到有人靠近我的床边,我难受的睁开双眼。“寒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绾儿不会死,绾儿这一生都会很快乐的度过。”
“寒哥哥,我好怕。”
“绾儿不怕,寒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我可以感受他退出房门,透过朦胧的眼,他的背影有一丝决绝。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寒哥哥已经不见了。我问了府上所有的人,他们都像哑巴一样对此事绝口不提。
他走了?真的离开了?真如几年前的夜色里所谈及的那样,离开绾儿了吗?
桐花碎了一地,我呆呆的站在桐树前一言不语。直到听到有人轻咳一声,我立刻转身,他的脸色有些惨白,嘴唇微微青紫。
“寒哥哥!”我跑到他身边,他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见此状,我的眼泪早已决堤。
“寒哥哥,你也生病了吗?会离开绾儿吗?”
他用微弱的语气答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03
父亲告诉我,他为我试药之后,须经受很好的调养才能恢复。
还好他没有彻底离开我。
我在他床边坐了好久好久,所有人都劝我我不肯离开。我怕一合眼,他就会离我而去了。
寒哥哥,是你救了我的命呢。
那年我十六岁,我沈绾儿想要嫁给江水寒。
意料之中的遭到爹娘的反对,但我今生非江水寒不嫁。
庭院桐花花飞花谢,我将那些所谓的阻挠都置之度外,却听到了他要赴京的消息。
那日秋风微凉,他告诉我要去远方。
“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问
“待我功成名就,我一定回来娶你。我江水寒此生定不负你。”
“我会等你,会一直等,一直等。”我望着他掉下眼泪。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巷口。
“寒哥哥!”
他转身看我,我举起他送我的桐花簪子。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我用尽全身气力念出这句词,我不知道他能否听见,但我明白这不仅是一句词,也是一份承诺。
后来的两年里,我没有听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我只是戴着那桐花簪子站在巷口,等他兑现与我的那份承诺。
建文元年,新帝登基。
京城传来了新科状元江水寒要娶嫣然公主为妻的消息,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江州司马沈青山之女沈绾儿赴京选妃。
新帝登基,举国欢庆。新帝爱才,将吕太后的侄女许给新科状元。
只有我,宇内唯我悲伤。
辞别父母,进京选秀,无论生与死我都要见他一面。哪怕今生已经无缘,我也还是要问一问他。
入宫之前,我找遍了所有父亲的旧识,可那些人无一不是趋炎附势,我根本无从靠近状元府。于是我深知权势的重要,费尽心思成为了新帝的静妃。直到翌年中秋,皇帝在公主桐花台款待众臣,我才又见到了江水寒,同他一起的还有嫣然公主。
她就坐在他左边,她为轻轻他斟酒,两人那般恩爱交好。可那位置,原本该是我的。
与江水寒眼神相接的刹那,仿佛时空都静止了。
“皇上,臣妾有些不舒服,先行回宫了。”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了宴席,桐花台后的桐花散落一地,我一个人走着突然显得如此孤寂冷清。
月色寂寥,阖家团圆,父母却葬在了江州。若不是当年我执意进京,沈家也不会败落了,父亲不会急火攻心,母亲更不会随他而去,我早已成了孤儿,何来团圆呢?
04
一个声音缓缓传来,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是因为无言见我,所以才逃走的吧。静妃娘娘。”江水寒故意把娘娘着两个字说的很重,语气里带着嘲讽。
“到底是本宫无颜见驸马,还是驸马无颜见本宫呢。”
“娘娘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他苦笑,眼神很是轻蔑。
“从梧桐更兼细雨说起,从带你功成名就说起,从你负了我的等待娶了嫣然公主说起。”我步步紧逼,义正言辞。
“娘娘不也是嫁给了皇上,背弃了诺言吗?静妃娘娘,这宫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是你我能说的,微臣告退。”
他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像是忘掉什么的对我说“深宫危险,还请娘娘谨慎点微妙,伴君如伴虎,恐失了性命。”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江水寒,我发誓,你会一无所有。
几日后,嫣然公主和江水寒去寿康宫看望太后,我与他们匆匆一面,却隐约看出他眉间的一丝不安,他的玉佩从腰间滑落竟也没有察觉。
那玉佩我好像认得,皇上也有一块相似的。我心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暗自把那玉佩收了起来。
太后允我去探望病着的嫣然,那日庭园春深,咫尺画堂,我在状元府里偶然路过他的书房。
一页宣纸飘落出窗,苍劲的笔记正出自他之手“梧桐虽兼细雨,却未到黄昏,也无点点滴滴。”
我心想,他果真是不信我了罢。
“静妃娘娘这么有闲情雅致看微臣的字啊,写的不好,让娘娘笑话了。”江水寒突然从我身后出现。
“不敢,大人的才学本宫还是知道的,不知大人近日可曾遗失过什么东西,比如玉佩之类的。”我依旧摆着笑容,话语里句句锋刃。
他的脸色却突然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大人的身份既不是现在的驸马,又不是我当日我沈父的下人,大人的血统当真高贵。”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步步紧逼,直到侍女彩月的出现。
“娘娘公主醒了,想要见您。”
“今日之事想必大人比本宫清楚。”我留下一句话带着彩月进入了内堂。
我不会遗失那块玉佩的,即便我再恨他,也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但是那块玉佩就那样不见了。
皇帝召见他,二人在大殿上谈论了好几个时辰。只是碍于嫣然公主与皇家的关系,状元府一家被谪永不得回京。
江水寒是皇上的异母弟,是兴宗的三子。那块玉佩原是太祖所赠,送给储君人选的,然而当今吕太后为保皇上大位,将江水寒母子赶出太子府,才有了当年父亲从雪地里将他捡回的过往。
那江山,原本有他一半的。
虽不是我告密,但他被贬谪做江州司马,我的心里也不大痛快。他回去了,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身旁陪他看雪看花的人竟也不是我。
又过了两年,时光匆匆流转,我已经很久没见他。深宫斗争阴险,又有谁能常伴君旁,我被打入冷宫,与皇上此生不得相见。
那一年,燕王朱棣联合众臣发动政变,大明宫顿时火光冲天。我在冷宫里嘲笑他们的惶恐不安,人终究都是要死的。
一个黑影冲进我的冷居院,他拉住我的手,“绾儿,快走!”
是江水寒,两年已过,竟还是那般容颜。
“你怎么在这?”我挣开他的手。
“快跟我走吧,燕王已经占领京都,皇上不得不退位,你想留在这陪葬吗!”
“有何不可呢?你不如带着嫣然远离这尘世,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着会活着出去。”我本以为我没什么可牵挂的,但那一刻,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从前你得天花时我说过,绾儿不会死,绾儿这一生都会很快乐的度过。寒哥哥是不会让你死的。”他硬是拉我出了宫门,却恰巧碰上了燕王的军队。
“你带着皇上的妃子想要去哪儿?”燕王拦住我们的退路。
“想让她活下来。”江水寒语气微弱,好似请求。
“活一命必死一人。”
“这江山都是你的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你母亲的仇已经报了,那女人的儿子已经从皇位上退了下来,你难道不应该想想要怎么报答我吗?”
“你想怎样。”
“说了,活一命必死一人。带走。”燕王还是没能留下丝毫情面。
慌乱之中,江水寒用尽全力将我退出宫门,十几只枪箭压在他身上,那一刻,他离我如此遥远。
燕王称帝,下令诛杀叛臣,他还是没能夺回自己的江山。
05
我去狱中看他,带了一篮子酒菜。
“寒哥哥。”我轻轻唤着他,他衣衫褴褛不负当年光彩,好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个雪地少年。
“你已经太久没叫过我寒哥哥了。”
“明日午时斩首,寒哥哥怕吗?”我为他斟酒“这或许是绾儿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我举起了酒杯“敬你。”
“绾儿,帮寒哥哥把那个草席拿过来吧。”
“好。”
两个酒杯那么空,我却莫名的安心。
“寒哥哥。”
“别说,听我说,我怕以后都没机会说了。那年我离开江州,在京中摸爬滚打,并无出路。我想等到匡扶大业,与你共享这大明江山。绾儿,我答应你的从来都不敢忘记。”
话说了一半,他满嘴鲜血,望着酒杯。
“是我换了酒杯。”他微笑。
那子母壶母壶装酒子壶藏毒,那藏有毒的酒杯本该是我的。
“寒哥哥!”
“绾儿,别哭啊。”他为我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对不起,那日玉佩之事,是我故意叫人听了去的。”
“我知道啊,我不怪你。绾儿,又到桐花开放的季节了,桐花漫天一定很美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他还来不及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没了气息。
我拔了头上的桐花簪子刺向自己,倒在他怀里,原是我错怪了他。
那年,他用命救我,我因他而生。
如今,他用命保全我,我因他而死。
这才是我的宿命。
我缓缓的闭上眼睛,仿佛听见多年前江州的那个少年说:“我江水寒此生定不负你。”
寒哥哥,那里的桐花开了吗?是不是好美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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