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故地重游
高泰勋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A基地接待站楼下，车子停稳的当口，伍清华也正好从感应玻璃门里走出，一上车他故意抬腕看一眼手表，继而调侃说：“我们的高将军真不赖啊，这么多年都是遵守时间分秒不差。”
“接总部的伍局长，我当然不敢有丝毫差池。”高泰勋笑言。
“首长，我们往哪个方向？”车出接待站大院，司机侧过身来问。
“布尔市。”伍清华望一眼高泰勋说，“下了高速一直往北走。”
“去那儿干嘛？”司机踩下油门，汽车离弦而去。高泰勋有些疑惑。
“故地重游。”伍清华转头问高泰勋，“怎么，不想回老家看看？”
车上有第三人，高泰勋知道伍清华不便说明意图，也就不再追问，却在暗中揣测着肯定是与正在进行着的计划有关。他把身子倚在靠背上，不禁感慨万千，算起来离开布尔市那个“一直朝北”的地方已经快30年了。
30年里有无数次从地理位置上无限接近那里，却一次也不曾去过，甚至不曾想过要去。时间真是白驹过隙，恍惚间已从幼稚少儿变成了半拉老头。想当年，他和伍清华都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就像没有上笼套的小牛犊。可又怎么能怪怨他们呢，命运之神在垂青别人的时候却和他们开了个最为悲伤的玩笑，原本满心喜悦地等待与父母团聚，谁承想，身为军官的父母却突然双双离开人世，尸骨未见，即成孤儿。得到惊天噩耗的一瞬，虽然年幼无知，但他已然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了他的敌人和仇人。在空荡荡的家里茫然无助待了几天后，他被接到布尔市远郊的国家特种技能学院，那里也就成了他的家。
苦练12年，成就一身本事，本以为出了修炼之地就可拳打脚踢报效国家，不想波波折折，始料未及走上仕途，盖世武功就溶解消弭于曾经健硕柔韧的骨骼和肌肉间，慢慢沉淀为他举重若轻的淡定和化繁为简的缜密。当年情若手足的兄弟姐妹因为保密原因，都悄然走上新的岗位，彼此不知道身在何处，更没有联络方式，即便他和伍清华分到了同一个大单位，10多年中仍是互不相知，后来彼此知悉近况，也才不到10年时间。他不知道那些兄弟姐妹隐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亲人不在，回学院便是重拾伤悲。这一次高泰勋当然知道，伍清华带他绝不只是故地重游，而是和任务有直接关系。
走了5个多小时的高速，出了收费站再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学院。变化真大，早已经没有了30年前的模样，一切都是陌生的，山丘成了平地，河流不知所踪，广袤的农村都成了高楼大厦，记忆便如此泯灭于时间长河。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就有自称马主任的约莫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来接二人。高泰勋和伍清华都没多问，跟着马主任，在招待所门口换乘一辆暗色玻璃的越野车，驶进学院大门，走完水泥路，就在石子路上颠簸前行。
“到靶场了。”约莫20多分钟后，车子驰过一段没有硬化的泥泞道路，戛然停下，马主任率先从副驾驶位置下车，回身替高泰勋拉开车门。
玻璃不透明，高泰勋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景象。待下了车，才看到车子侧面并排站着三个人。伍清华上前先给三人介绍了高泰勋，又给高泰勋逐一介绍三人。按着次序，高泰勋在客套中和李院长、王副院长、孙教官一一握手。
与此同时，高泰勋注意到，10多米之外，两个年轻人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还不时看向这边，声音越来越大，分明是在争吵，吵什么却听不清。直到孙教官朝他们喊“文武二人，准备射击”后，才安静下来。高泰勋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几人都仰头看天，便也同样望向午后湛蓝的天空。
一只麻雀利箭般斜刺里冲向天空的时候，高泰勋才注意到在更远的树林边上有一个放鸟人，他把笼子一打开，麻雀便鱼入大海一般畅快飞翔。小麻雀那样快，倏忽间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就在即将从视野里消失之际，突然传来清脆的“啪啪”两声。麻雀从高处急速坠落，高泰勋眼见着在空中打出一团扑棱，摇摇晃晃，最后落进不远处的草丛里。“怎么回事。”孙教官跑过去捡起麻雀，看了一眼，然后扭头厉声质问刚才被唤作“文武”的二人。
高泰勋在最后面，相跟着几个人凑了过去。他看到麻雀被孙教官握在手里，小精灵受了惊吓，脑袋瑟瑟地蜷在羽毛里，倒也并未流血受伤。正在高泰勋惊异之时，孙教官错开两个手指，他才看清楚麻雀的两条腿已经齐茬断掉，留着鲜红的伤痕。伍清华不禁惊叹道：“厉害，了不得的枪法。”
孙教官却不满，见二人也过来，仍是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高泰勋仔细端详，两个约莫20岁出头的小伙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国字脸，怒剑眉，高鼻梁，英气勃发，精神抖擞，乍一看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在衣着有差异，一个是白衣黑裤，一个是黑衣白裤，似乎是专门为了区分开来。白衣服说：“说好了我打脚，他打身子的。”黑衣服说：“我可不愿意打身子，麻雀多可怜。”高泰勋这才弄清楚，两人原来为此争执。孙教官仍旧严厉，教训他们说：“今天看麻雀可怜，以后可怜的就会是你们自己。”二人低头不说话，孙教官把受伤的麻雀递过去：“拿去埋了吧。”黑衣服接过去，结巴巴说：“可是，还活着。”孙教官说：“活着更痛苦，你们本可以让它不用经此痛苦。”二人都不说话，接过麻雀朝树林子里走去。
二人对话把高泰勋牵回到了30多年前。
天还是这么蓝，能望见远处村民做饭造出的袅袅炊烟。
他突然可怜起那些年里无辜毙命的活物，还有那个十几岁的孩子。
“嗯，哦。”他又被带回了现实里。
李院长给高泰勋和伍清华介绍二人。正如高泰勋猜想，名叫路文路武的二人果真是双胞胎，今年23岁。他们的父亲早年参加维和任务在非洲某国牺牲，当时二人尚不到5岁，就进入特种技能学院的附属幼儿园，一直到现在即将毕业，二人特长是使用各种轻重武器进行精确射击。精确到什么程度呢？李院长形象地说，只要肉眼能看到的目标绝对百发百中，即使肉眼看不到，依靠直觉和经验也能弹无虚发。伍清华特兴奋：“我要的就是他们。”
远处，二人又嘀咕了一阵。
转身过来，脸上满是欢喜。
当晚，二人留宿特种技能学院招待所。晚饭后，李院长盛情邀请二人在母校参观。从教学楼到训练场，从宿舍区到食堂，变化已经天翻地覆，斗转星移过了30多年，当年留存在记忆里的学院景象早已了无痕迹。
一路走，李院长一路给他们介绍，教学楼，饭堂，电影院，训练中心，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陌生而无感的。可是突然的，伍清华就兴奋地喊起来：“快看，这棵树还在。”高泰勋循声望去，果真是那棵记忆里的白杨树，那时候铁铸的铃铛就挂在这棵树上，一到集合或早操，就会被值班老师拉着绳子“叮当当”地敲响。
30多年过去，记忆里的白杨树更加高大，一枝独秀，直刺苍穹。
看到白杨树就勾起过去的记忆，瞬间在脑海里泛起当初的往事和已经印象模糊的人。见说起，李院长建议说：“我们有个荣誉馆，不妨去看看。”
跟随李院长走上教学楼的顶层，推开包着青铜外壳的大门，里面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荣誉馆被设计成一个回环走廊形式，一进门便是特种技能学院的简介，诞生于哪一年，因何而建，哪些领导人参与筹建，近些年出了哪些杰出校友一应俱全。第二部分便是“将星闪耀”。伍清华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招呼高泰勋：“老高，快看，还有你呢。”高泰勋其实早已注意到相片墙上的自己，简要地注明哪年入校，哪年离校，现为某某部队副军职司令员，当然，部职别用的代号，一般人并不能看出他履职于哪个军种的哪个部队。高泰勋颇感慨，30年未回母校，没想到母校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犹记得当年的口号：今天我以特院为光荣，明天特院以我为骄傲。时空穿梭，此刻，他才真正体味出当初铮铮口号里沉甸甸的分量。
在第三部分的“英烈名录”展板前，高泰勋和伍清华都忍不住落了泪。
最先注意到“刘江淮”名字的是高泰勋，他试探问伍清华：“这个不会是当时的格斗王刘江淮吧。”不等伍清华回忆，李院长说：“就是擅长格斗的刘江淮烈士。”并补充说，“95年刘江淮烈士参加某任务时负枪伤不治牺牲。”二人瞬间凝重，如果不看到照片，他们几乎想不起这个当年擒拿格斗的无敌手，可现在看到照片里的故人，实在不敢相信已经阴阳相隔20年。后来他们又陆续见到了将近10个同批受训的战友，他们要么在与外敌较量中牺牲，要么在敌国神秘失踪超过期限，也以牺牲相待。那满满的一墙烈士名录，每一个都曾经是身怀绝技的温热生命，而现在只能是冷冰冰打上黑框的名字。高泰勋一个个看着，他既充满了希望，又滋生出恐惧，是的，他在寻找伍连平的名字，可是既遗憾又幸运，不论“将星闪耀”的将军里，还是“英烈名录”的英烈里，都没有伍连平的名字，也想着，或者，他的忧虑是多余的，伍连平正在某个地方好好的活着呢。他们当年在海边的经历是埋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从来未对伍清华提起过，甚至在一起时从未提到过伍连平的名字。特种技能学院的每一名学生从进入学校的那一天起，就坚定了以身许国的信念，当年高伍二人亦做好了为国牺牲之准备，可当真面对时却仍是猝不及防。
出了荣誉室，伍清华握着高泰勋的手落了泪：“老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好你的。”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袭来，高泰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滚烫的眼泪抵挡不住，泉涌而出。那一刻心里所想已经不用多说，二人都心领神会心知肚明，那是风雨之后见彩虹的通透与豁达。
次日晨，朝阳在遥远的东方刺出一片鱼肚皮，天将亮未亮之际，高泰勋和伍清华就驱车带着路文路武兄弟出发了，朝着A基地，朝着新的战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