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光斜洒在天台上,少年睁开慵懒的眼睛,夕阳甩起暖金色的袍子一溜烟钻了进去。
井琛随意把腿晃在半空,似乎身下的几十米只有咫尺距离,金光穿破红云,他举着相机按了几次快门。顿了,他垂下头翻看照片,一张张划过,最后悉数删除。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不过今天,如果他愿意,生活就会多场戏。但偏偏他生性凉薄,最不喜配合,于是丢下戏台上的新演员,拔脚就走。
天台另一侧的演员却突然喊住他:“喂,给我拍张照吧。”
这声音比井琛想象中要温暖许多。他顿住脚,发现那女生还在看着天空,模糊的侧脸泛着一种过度的白。
井琛站在原地,想到相机里还剩下不少胶卷,临时改变了主意:“我只拍好看的景物,当然,如果你不是人,我也是乐意拍的。”
那种肤白有股月色的清冷,蓦然牵扯出一片片破碎的画面,井琛这么想着,一旁的女生突然回过头来,几缕碎发被风从马尾里揪出来。
似乎是长期摄影在身体里种下了开关,来不及做出反应,手指已经按下了快门。他眯了眯眼,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片子还挺上镜,有点像日本的一个女明星。
“下次见了给你。”
然而女生似乎是看破了他的敷衍:“我现在想看看。”
她肩膀单薄,站起来便显得高挑,风吹着她往前,头发更加凌乱。待她走近,井琛看清了她右胸前绣着“隅城一中”的红字。
昨晚淋雨感冒了,隅城这个季节总是多雨。井琛轻轻吸了吸鼻子,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女生直接拿过来相机,操作熟练地对焦拍景。
井琛不可置信地动了动手指,心里呦呵了一声。活这二十来年,还是头一次碰见这么不知死活的人。他没什么素质,也没什么教养,心里不顺了,连女人也打。
这栋居民楼要拆,小时候每次玩陀螺井琛都要对妈妈说一句“我长大了一定要搬到最顶层的房子里”,现在一不留神跑过了四年,房子虽然买不起,倒是能常常站在那时仰望的地方。
井琛亲眼见证了它的变化,像一个耄耋的老人,脏器日渐虚无。
没下几层,听见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琛哥,”一个白净的男生嬉皮笑脸地抢过来相机说,“照今天这速度,入眼的不少啊。”
拍的好的照片挂网上能赚几个钱,井琛负责拍,他负责后期。
井琛绕过沈萧:“回去再看,饿死了,做的什么饭?”
“爆炒猪肝,你爱吃的……”说着,沈萧息了音儿。
井琛下意识回头,时卓正面色平静地一阶一阶往下来。
他自觉往后靠了靠,鼻尖一阵薰衣草的清香。自始至终她都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像只从天堂下来的白天鹅。
“哎美女!”沈萧拧着的眉毛突然舒展开来,猛地转身跟上前,“你……是不是那天开音乐会的那个?”
时卓默不作声,淡淡掠过他们。
井琛从女孩身上收回视线,抄起裤兜,懒懒道:“音乐会,亏你想得出来。”他又拿手肘撞了撞沈萧,压低声线:“她,想自杀。”
“你怎么知道?”沈萧问。
“……”
“你这态度,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
“好话?”井琛懒散地睨过去一眼,“没那闲工夫。”
“你好,我叫时卓。”
井琛正想着也许把人踹下去会比推下去来得爽快,冷不丁被女生眼神清明地撞进瞳孔。
石桌?十桌?施主?是猪?我可去你的吧踹啊!
时卓见他不说话又解释说:“时是时刻的时,卓是卓越的卓。”她母亲说这是时时刻刻都很卓越的意思。
井琛憋着一肚子的气,连按相机都使了劲儿。里面多了四五张照片,天台,斜阳,还有远处的青山。
“琛哥,今天你这拍得不错啊!”沈萧说。
“拿远点听到没?”井琛掰着沈萧的肩膀把他拉了远点,“还有,前面这几张全删了。”
“全删?这么随性?不是我说,咱那号都几天没更了?还赚不赚钱了哥?”
“删删删,全删,一张都不留!”
水泥路坑坑洼洼,路灯接触不良,忽闪忽闪地,几处积水反射着光。
长长的小街,卖串串的、卖豆腐脑的、卖手抓饼的,还有卖惨的,各自打光作秀。路上都是熟人,一口一个琛子萧子,喊得比谁都亲。
每个人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有时候井琛也会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一份子,扎根在这片泥泞。也有时候搭错筋地想要逃离,然后陷进去更深。现在?他已经融进去了,偶尔破个皮,流出来的血液都是这些空气的味道。
井琛叼着烟往前走,沈萧嘴皮子溜,却生了一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皮相,只不过蒲松龄老先生笔下多艳女妖姬。过活二十余载,沈萧就还没遇见哪个是修炼成精的,倒是油条面筋豆腐脑没少被勾引过来。
穿过闹街,水泥路的尽头是一片平房,最后一户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铁门锈迹斑斑,狗尾巴草从砖路的缝隙探出脑袋,蛐蛐儿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盘猪肝,两碗豆腐脑。
井琛了然,兀自坐下。
沈萧拎两瓶啤酒从里屋出来,嘣地一声拿牙磕开,一瓶递给井琛:“不是我说,以后能不跟石头打就还是别跟他打,他那人忒不是东西,上次卖地瓜的老头他孙儿赢了三局,结果天一黑他就把人揍了。”
他的主业,打麻将,井琛凉凉道:“有钱为什么不赚,他想揍就过来揍,又不是能揍得过。”
“这,”沈萧咋了咋舌,“我当然知道他伤不着你,这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凡事在细水长流,而且这你运气实在是好,我怕别人——”
“猪肝,咸了。”
“琛哥你……也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啊……”
运气是有数量的,被分散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如果运气一直都很好,那就说明这个人活不长。井琛一直都这么想。
“可是我好累啊。”
他最后没给时卓回应的那句话蓦然窜了进来,不同于当时以为的矫情,他现在有点想知道她为什么矫情。
一口干完剩下的啤酒,井琛起身往外走。
“哥,我妈不在你还回你那儿住?”沈萧嘴里含着饭,含糊着吼,井琛都能感觉到有豆腐喷了出来。
“回去。”
“嗡——”裤兜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走了两步,又是一声嗡。
门前的石墩上蹲着一团白不拉几的东西,等近了些,那白东西喵了一声,听这声就像是从生下来就没吃过饭似的。
井琛掏出钥匙,正开着门,谁知这猫竟大着胆子坐到了井琛的右脚上,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裤腿。
他来了兴趣,轻抬了抬脚,不过是碗口的大小、两两米饭的重量。来回晃了晃,这小猫竟也不怕,反倒更亲昵了。
井琛打开手机,划掉屏幕上方的两条信息提醒,在百度里敲下几个字,按了按音量上键。
两秒后,一句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响彻胡同,那猫登时被吓得脱魂儿似的,一溜烟躲进黑夜里。点烟的少年斜倚着铁门被这场景逗出了眼泪,直直笑个不停。
第二天,井琛来到天台,意料之外的是又看到了那个女生。
在这样的傍晚,他曾独自安然地享受着每一个日落,捕获遗落人间的风景。
如今有人打扰,井琛自然要稍示告诫。时卓却像是专门在等他一样,数着脚步声回头,盯着他说:“教我变坏吧。”
看不到风,但女孩的发丝在动,她一直保持着回眸的姿势。井琛被她看得一时挪不开视线,应道:“学傻了吧,变坏还用教?”
“你就说可不可以吧。”
井琛找了块地坐下,风从毛孔能钻到血液里,半晌,感觉到女孩的视线,他吐出两个字:“随便。”
时卓浅笑出声。今天她没有穿校服,井琛侧头正好看到被风掀起的裙摆,粉色的。
“你还真不负责呐,我以为你好歹会劝我两句呢。”时卓笑。
井琛开始调光,两人保持着沉默,时卓坐回原来的地方,风又把她的裙子掀起来一次。
今天天不好,粉紫色的云像是被雨打湿了似的,变得沉而又沉,怎么也爬不到暮布上来。而坐在这里看绚烂的火烧云,那种心动似乎已经距现在无比遥远。
“拍的很好看,为什么要删掉?”时卓侧头问他。
井琛继续按着删除:“正因为太好看,所以不能留下来。”
往下,闹街里开始有小摊出现。
时卓轻晃着白皙的小腿,想着刚才的那句话,忽而对他灿灿一笑:“给我拍张照吧。”
井琛身形一顿,如果坐在这儿的是沈萧,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再或者是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人,井琛一定早就把他推下去了。
他挠了挠鼻尖,为自己庸俗的肤浅。然后拿起相机,半侧过身。
“昨天的那张,你没删吧。”
“删了。”井琛继续进行手下的动作。
时卓又问:“刚才这张呢?”
“也删了。”井琛依旧面不改色,“照是你的要求,删是我的权利。”
“那你再给我拍两张,一张都不能少,这次不准删。”
井琛看着这个正在撒娇的软软糯糯的女生,开始反思这段对话的起点是否正确。
他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形,街巷里还有一条“他杀过人”的传闻,没有人敢这么接近他。
再缠下去怕是又要浪费时间,井琛对着她举起了相机,拍得很认真,他单纯地认为单纯的美好不应该被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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