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拿刀过来的时候井琛一点也不意外,他赢了他那么多钱,早该过来砍他了,况且刚才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妞,至于谁先主动已经没人关心了。
可是突然一个美梦闯进了酒吧,一时间静止在刚刚好的瞬间。他好久没见时卓了,似乎又快要把她忘了。
出来时地面积了薄薄的一个人层雪,脚印像是一朵朵花,开在夜里不会融化。
冷风比刺刀还厉害,划破了喉咙,划破了心脏,井琛一直跑,女孩一直笑,她环住他的脖颈,温热的液体坠弯了脊梁。
他接住了她的身体,她接住了他的疲惫。
没有伤到胳膊,刀锋看中了她的手指,和井琛的眼光一样。井琛想,她弹琴的时候一定很美,而泣血的手指弹出来的一定是绝唱。
第一次见到时卓的时候她的眼睛很悲伤,但现在不是了,也许是和着血液一起流走了。
时卓坚持让井琛带她回家,她说:“我不想被除你之外的人触碰,他们很脏。”
“我也很脏。”说这话要耗费井琛很多力气,但他没有低头。
“你不脏,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时卓没说话,她举起右手,隔着血气看月亮。
成串的宝石砸进井琛年轻的船舱,夜风刺凉,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混迹于酒吧。
回去的时候空中绽放了烟花,它们和雪花一起很快融化,手指镀着一层柔光,和月亮玩起了捉迷藏。一年终于只剩下了尾巴。
时卓看着滴血的手指,问:“人能抓得住什么?”
井琛说:“回忆。”
“会忘的。”
井琛放下她,摸出钥匙,很快开门,很快关上。
他扶她进屋,拉开灯才想起来自己欠她一个回答,他说:“总有些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血液已经凝固了,手指冰凉僵硬。灯光白得发冷,井琛的脸坐落于光与影之中,时卓想在他的睫毛上弹一曲肖邦。
“琛哥,你以后会离开这儿的吧。”
低温下人的反应会变得迟钝,过了很久他才点头。
井琛应该受过很多伤,清创,消毒,包扎,熟练地像吃饭一样。
处理好伤口,井琛抬头看她,他们成了彼此最虔诚的信仰者,刹那间,黑夜不再挣扎。
摆钟不合时宜地说了句话,一连说了十二句,这一年的尾巴又被断了一截。
时卓看着手上比光更白的纱布,问:“今天几号了?”
井琛说:“十九,十二月十九。”
每天的日子都在重复,但他就是有能力把时间记得清楚,这样耽于无意义的计数就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嗯,琛哥,给我拍照吧,在新年到来之前。”
井琛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他从桌下取出一个不锈钢水壶,壶身有一层浮土,但能看出是新的,时卓打开壶盖,发现缺少水杯,这时井琛拎了两个白瓷碗过来。
水汽袅袅,很久以前死去的那只白猫突然回来了,钉子般扎进脑里。
井琛轻抬起她的手查看伤口,隔着厚厚的纱布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只是想握住些什么。
他问:“你是不是生病了。”用的陈述语气。
时卓盯着井琛的眼睛很认真地想了会儿,影子在水泥地上左右晃了晃:“现在没有了,现在就算是匕首捅破心脏我也不会死的。”
“那挺好。”
“嗯。”
井琛牵着她的手看了很久,像握了枝枯骨。
“冷吗?”他问。
“不冷,你呢?”
井琛摇摇头,但还是起身把门又往外使劲怼了几下,隔着门缝他觉得冷风想杀死他和他的玫瑰花。
他弯下腰,拂上碗的外沿,感受到温度后递给时卓:“不热了,可以喝了。”
时卓接过碗,触到他同样冰冷的手指。
水温合适,她喝了一口,问:“琛哥,你还记得我吗?”
“想起来了。”井琛苦笑,“网上有你小时候的照片。”
“是啊,网上有我的照片。”井琛静静听时卓说话,“我原本是要放弃的,但你让我爱上了它,我那时还小,读不懂你的眼神,但我知道你想要,所以拿着糖的孩子不应该说苦。”
井琛想起来那时他刚被抛下,在少年宫门口撞上了被妈妈拉着学琴的时卓。可当时他想要的是妈妈,不是钢琴。
“那你手里的糖甜吗?”井琛说。
“甜啊,当然甜啊,这是我从你手里抢过来的啊,我活得太幸福了,太幸福了。”时卓快要哭出来似的,可死去的人啊,眼泪都进了忘川河,眼眶早就干涸了。
这条街贫穷,这条街肮脏,唯有的期许是少年眼睛里曾照耀过她的光。忘川河底生长着灼灼红花,世人叫做彼岸花,这样妖冶的花完全不同于樱花,时卓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她曾在日本看到过的樱花。
书中有人这么形容樱花:初春时云蒸霞蔚,凋零时毅然决然。时卓想,她的一生也应当是这样只追求瞬间的生命的闪光,在死灭中获得永恒的静寂。
“你觉得不公平吗?”时卓把碗递给井琛,还剩下半碗。
触及到的皮肤依旧冰凉,井琛喝完,碗和桌子碰撞出声响,他说:“世界本来就有很多不公平,干什么追求公平。”
第二天,沈萧过来敲门,井琛好不容易睡着,连头发丝都叫嚣着想要揍他。
沈萧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见了他,井琛才想起来昨晚石头拿刀砍人这事儿。
“他人呢?”井琛问。
“进局子了,一时半会出不来,你抱的那妞儿,被他砍了。”
沈萧不打算进院子,但也不准备离开,门口的这块地方是他一直乐居的位置。
“伤的重不重?”他问。
“不重,李老头非得给我缠绷带,拗不过他,”沈萧也上下打量着井琛,看他有没有受伤,“对了,昨晚你去哪儿了?怎么脱身的,我找半天都没找见你。”
井琛没多说,两人寒暄了几句,井琛让沈萧先去吃饭,不用等他。
没了说话声,时卓猫着腰调皮地从门框露出头来,扒拉着井琛:“琛哥,我想吃饺子了。”
“好,我去买。”
“我想吃自己做的。”时卓说。
井琛揉了揉时卓的头发,像揉在了自己心上:“想吃什么馅的?”
“猪肉香菇。”
井琛买回来后在门口听到了钢琴声。他当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艺术的本质是为了欣赏,他只需要享受就好。
井琛站了会,推门进来,琴声戛然而止。
傍晚,两人出去,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除了这点,世界和之前不无二样。
天台上比下面更冷,井琛举着相机找角度,手指关节有些僵化,取景框里坐的着是南极的冰原,是冰原上的雪花。
而他竟然不觉得害怕。
来的路上遇到了沈萧,沈萧说:“琛哥,听老头说你又开始弹琴了啊,不打麻将了啊?”
然后他擦着井琛的肩走过,没有人注意到时卓。她真的成了冰原上的雪花。
时卓没有说话,井琛也没有,坐到天黑,两人回家。
时卓带了张光盘,上面刻录了肖邦的二十四首,她教井琛认清了大字组小字组,弹各种曲子给他听。不弹琴的时候他们说话,做饭,享受时光。
钢琴旁有个大纸箱,里面堆满了书,时卓问:“现在怎么不读书了?”
井琛说:“纸质版的太贵了。”
时卓翻出简禎的《女儿红》,尘埃在光线里浮动。她爬到床上,井琛也过去,她俯在他的胸上。她念给他听。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书的味道陈旧,撞击到灵魂深处,时卓想哭,可是眼睛不想烫伤井琛的皮肤。
井琛从没度过这样的时光,就像是大梦一场,令他对现实绝望。
沈萧只有在傍晚会见到井琛,他说:“琛哥,你不要老是憋在家里,一个人待着容易出心理问题。”
去买饭,路过牌坊,老头也喊他:“琛子,怎么不过来搓麻将了?这儿没有你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井琛没理,他只想着回家。
时卓弹了首很好听的曲子,她说:“这是羽肿的《Seaside》。”
井琛说:“很好听。”
于是时卓又弹了一遍给他听,末了,她说:“你会离开这里的吧。我想要个在海边的小房子,躺在沙滩上听海鸥歌唱人生,还想潜进海底抚摸海水的纹理,在木屋的阳台上弹琴。”
“好。”井琛说。
时卓起身,贴在他的胸口:“琛哥,我一直都觉得,那样的我,偷了你的幸福,你不该那么不幸,我不该那么幸福,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全都接住好不好?”
井琛还是说好。
除夕,井琛给时卓放烟花,两人包了韭菜馅的饺子。
你吻过多少女人?
吻技很好是么?
五个?
不记得了,初吻给我了,后悔么?
有点。
是有点不公平。那就再不公平一点吧。
夜里,时卓被这个梦惊醒,嘴唇干涩,蠢蠢欲动。
她伸出胳膊搭在井琛的胸口,“琛哥,我做了个梦,你想听吗?”
井琛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意识到她有可能没看到,又嗯了声。
“当时脚下和天台下一样,像浮在空中。但事实上我在一艘船里,河水浑浊却会发光,撑船的人戴着大帽檐的草帽,说那是忘川河,人死后都会走这一遭。孟婆给我端来一碗汤,她长得很慈祥,像我死去的奶奶,这么一想,那船夫也有点像我死去的爷爷。于是我就想到了你,做这梦的时候我刚把光盘刻好,还没来得及给你,但是心脏撑不住了,它太疼了。孟婆说我们下辈子会是夫妻,我问她能不能放我回去一小会儿,我等不及要过下辈子了。
然后我就醒了。所以我得带你回去交差琛哥,我们去过下辈子吧。”
“嗯,走吧。”井琛淡淡说。
时卓立马改口:“琛哥,我说着玩的,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好好活着的,像你这么自由的活着。”
井琛没说话,时卓往前靠了靠,听他有力的心跳。摆钟替他回答,和窗外的烟花一起喧嚣着。
“琛哥,可以亲我一下吗?”
井琛侧翻过身,覆上她的双唇,一点点触碰,轻柔虔诚,缠绵入骨。
他帮时卓撩起头发,抚摸她的面颊,嘴唇在额头落下:“收好了,老子的初吻。”
“琛哥,再给我拍张照吧。”
井琛下床,但把眼泪忘在了时卓脸上。他拿起相机,摆钟说完了十二句话。
没有开灯,烟火变换着颜色装饰夜空,也装饰了女孩的梦。
快门按下,荧荧的白光被房间从窗帘的洞里吐出去。
“你要好好赚钱,去看看人间。”
时卓张开手,想抱住他,井琛也想,但空气破碎了,梦里只剩下虚空。
梦里,孟婆也让时卓做了个梦,她看到高高的天台上坐着一个少年,仰头吻住了所有的雪花,然后以血为礼,馈赠与它。
孟婆说:“你们下辈子会是夫妻的,很快就会是夫妻了。”
时卓从汤水里看到自己的脸,眼睛说,要活着,要他活着。她想预支点时间,孟婆同意了,所以时卓回来了,现在任务完成了,樱花就该凋零了。
井琛洗出照片,和之前的放在一起,过塑,珍藏,刻成一天的长度。
偶尔,他不断回忆起遇见的那天,开始的起点是他想邀她一同赴场阎王的宴,故事的终点是她替他遍览河底的花园。
冬日平庸的绝望在这个普通的清晨被风吹散,阳光始现,并不耀眼,他知道,他的人生静默地翻开了新的一篇,这次他再也不会后悔,也不会再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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