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富 | 和父亲谈论死的方式
关于死亡,我已经和父亲在他84岁那年就不止一次地谈论过了。尽管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但我父亲很肯定地跟我说他既然七十三能活过来,八十四也不会死。那时我就知道,父亲已经活出了不想死但不怕死的境界。昨天晚饭后,我和父亲谈论的是:如果死可以自己选择,他最想采用怎样的方式?
一个做儿子的,如此直接了当地向父亲提出这样的问题的确大逆不道,可与这个问题相关死亡话题是由父母主动提起的。
先是母亲说到一个人能够不遭罪地死去是一种福分,而且我大娘就有着如此鲜见的福分。大娘的丈夫和我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轻力壮的年纪就去世了。寡居的大娘在四个孩子相继夭折后就成了孤家寡人,指望着姐姐和我给她养老送终。遗憾的是,大娘去世时我不在身边,待我们一家三口接到信息匆忙赶回家大娘已躺在棺材里。父亲和母亲都和我不只一次说起过大娘的死:像平常一样静静地坐着,头一歪就咽了最后一口气。大娘活了90岁,而在死亡之前生活一直能够自理。
接下来又说到了我奶奶。我奶奶比我大娘早死了十多年,那时我在医学院读书。
1938年我爷爷被日本鬼子强杀后我奶奶也成了寡妇,但奶奶与大娘的不同在于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爷爷死的那年我父亲不满周岁。奶奶是在我到青岛读书的第二天中风偏瘫的,之后的假期回家见到的奶奶都是躺在床上。奶奶是在我寒假返校的第二天去世的,家里人考虑到我刚离开就没有通知我,因此奶奶的葬礼上缺少她最疼爱的小孙子。奶奶活了86岁,在床上躺了22个月,遭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罪。
父亲见证过两位亲人的死亡,对自己生命的结束不可能没有思考。父亲说:“像你大娘那样我不好办。别像你嫲嘛那样就行。”“不好办”的意思是做不到或不可能,而不像我奶奶那样不是表达对偏瘫在床的害怕,而是对奶奶褥疮的恐惧。
我说,如果我在身边,可以保证不会出现褥疮。听我这么一说,我看到父亲眼中涌满泪水。
此时,我才提出了那个问题:如果可以自己选择死法,最想采用怎样的方式?
父亲没有犹豫,说:“上吊!”
上吊是我们老家最传统也是最文明的自杀方式,因为另外一种传统的自杀方式——跳井——会污染水源而被庄里乡亲唾弃。
父亲认为,上吊,“一挂哒就过去了”,不遭罪。这是父亲选择上吊的唯一理由。
如果再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一定会怼他:你怕遭罪!
不怕死的人依然怕遭罪。有人不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而是认为痛苦地活着远比死亡更可怕。这既是理解自杀的一种路径,也是对自杀未遂者表达共情的一种方式。
我跟父亲说:“您已经失去了上吊的能力,除非俺娘帮忙!”
父亲看看我,没说话。
我又问,如果上了吊,是否想过别人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三个做儿女的孩子。父亲的回答超出了我的预料,说:“有人上吊是孩子不孝顺,有人上吊是怕连累孩子。”说完还给我说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名字,说那个人就是儿女对他太好才选择了上吊的。
至此,我挽留父母在我家继续住下去的念头彻底打消了,甚至希望父母赶紧离开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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