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瘦骨伶仃,虽然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干巴巴的,没一点水灵气。唯有那张嘴,丰满且水润,像朝阳中盛开正艳的一朵彼岸花。
牙齿却不够漂亮,颜色暗沉偏黄,一笑起来,上颌两颗尖牙的存在莫名的显眼,大概是因为它的形状很能让人联想起蛇类的毒牙。不过,见过她的人都不会觉得她会有毒蛇的心肠和特质,她的性情总是那么温和,且有种与世无争的姿态,让人心生喜爱和亲近之情。
她有一个小男孩,名叫李意生,八岁左右的年纪,形貌却类似生命力已穷竭的老头,迎面给人一种腐朽气。他对遇见的每一个认识的人都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我妈妈怎么还不回来这样的问题。
那天真又可怜兮兮的模样真让人为之心酸,所以善良的绝大多数也总会回以善意的笑容和安慰。那小孩就会紧紧盯着那笑着的脸,眼神显出一种不协调的森然,直到带着笑容的人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她还有一个男朋友,李意生的父亲,李贵。脸色红润,肌肤丰盈,有一把性感又浪漫的嗓音。因为上帝的这个恩宠,他总是能够旁若无人的引吭高歌。
她说,唱歌好听还不算什么,他说起情话来,也是性感又温暖的,像冬日里的太阳,能把人晒得暖洋洋,以为那片刻的岁月静好即是永恒的。殊不知,永恒的只是未知的岁月,而不是静好。
男人在在话语里给予了她美好,于是理所当然的要从其它地方讨回一些补偿,比如实际行动上。他虽然生于清贫之家,却有着浪荡子的心,并把浪荡子的很多习性付诸行动。每天无所事事,或东游西逛,或呼朋引伴,或酣醉畅饮。偶尔条件允许,寻欢作乐也是他的实践项目。
而她呢,从早上六点一睁眼,等待她的是孩子的一张嘴,那张嘴小小的,却能一口吞掉不大不小的一个鸡蛋。饭量也是他那个年龄段的小孩中拔尖的那一波,只是这许多的食物也充盈不了他干涸的肌肤。
她满足了他的嘴之后,会骑上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带着他走向称之为未来或希望的路上。只是,这条未来和希望的路并不明亮,甚至可以说是黑暗。因为李意生的成绩实在是让人觉得恼火,因为他是那种可以把天堂题做成地狱题的小孩。
每当这个时候,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就不太能发挥效用,即使泪眼汪汪,也总免不了一顿臭骂或如来佛掌印。臭骂是来自恨铁不成钢的她的,她的恨里带了很多怜惜和担忧。而掌印自然是李贵赐予的,他赐予他掌印的时候,咬牙切齿,高举五指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地砸在李意生的瘦瘪瘪的屁股蛋上。完事后,还轻轻摩挲自己发红的掌心,喟叹出“脸都被你丢尽了”的喃喃细语。
她就立在一旁,平静而漠然的看着,直到男朋友平复怒气,小男孩收住眼泪和啜泣,她才恢复她母亲的身份,拉住小孩因哭泣而变得冰凉的手,以半含责备半含安慰的语调,和他说些并不太切题的话。
也有极少的情况,她会像个丈夫的应声虫一样的站在男朋友的身后,男朋友给李意生印如来佛掌,她就在一旁喝彩。
尽管未来的路走的很是艰难,但她还是竭尽她所能,给李意生提供尽量多的条件。所以,她拼命工作之余,还省吃俭用。如此双管齐下,李贵从她身上扣扣搜搜掳虐一番,剩下的也基本够李意生待在吃穿不愁,偶尔改善伙食的区域。
她从不主动抱怨些什么,仿佛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都在她的接受范围内。不过周围的人,用他们明亮且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许许多多的关于她的委屈和隐忍。于是千方百计的引导她向他们倾倒苦水,一方面觉得自己向她释放了善意,提供了绝对值得参考的意见;另一方面,又从她的苦水里,比较出了自己这杯水的甜味来,这是种有些微妙且隐约的暗爽感觉。总之,这两个方面于他们来说绝对不坏。更何况,他们一转头,还能把她的苦水添油加醋一番,成就自己与别人的一次亲密且有深度的交谈。简直何乐不为!
她是个极易被引导的人,又恰巧她的苦水的确比别人要多,倾倒起来就算不是滔滔不绝,也免不了细水长流。
“很累,我真的很累,每天要早起,送小孩读书,上班,除了吃饭的几分钟,就一直是上班。下午又要去接小孩,给他们做饭,吃饭,接着上班,一直到晚上十点。回去还要洗衣服,洗碗,我真的很累。”
“哇,”听众一拉长声调感叹一声后,点头赞同,同时有些吃惊和不解的问:“这样真的很累啊,你家那位就什么事也不管吗?”
“不管的,”她的这句话说的有些迟疑,仿佛是不确定般的。而后又说:“他有自己的事,又太贪玩了。”
“不是吧?他都已经二十八了吧,有老婆小孩了吧,这不是贪玩,是不负责任!”
“嗯,他是不怎么管家里的,可是我说他他又不听,我也没办法。”她停下手里的伙计,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知是在酝酿情绪还是在隐藏情绪。
“你呀,不要太纵容他了。我看你就是性子太软,十分好拿捏,他就有些肆无忌惮了。”听众一因为自己说了一个成语而有些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又开始手上的活计,没有接话。听众二续上话题道:“他家里条件怎么样啊?”
“不怎么好,没房没车,父母年纪也很大了。”听众叹息过后,她接着说:“他们带不好小孩,我们家李意生那么瘦,又不长个儿,所以我才把他接到身边自己带的。”
“真的,你家孩子看起来真的瘦哦,是要给他吃些好的。老人家的又不懂营养均衡这些东西,老人家都是这样的,唉。”听众二颇有同感的说。
“是啊,听我家李意生说,家里很少有肉吃的。”
听众一提高嗓门惊讶道:“不会吧?这都什么年代了,肉都没有的吃吗?农村地方,鸡鸭这些应该会有的吧。再不济,鸡蛋总不会缺。”
“不知道,应该是舍不得给吧。他爸爸爱喝酒,喝了酒就不做事,妈妈有点残疾,干不了重活。家里有些值钱的东西也是要卖掉的,换了钱他爸就拿去买酒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人家只说爷爷奶奶宠孙子,把孙子宠坏了的,还没听闻不给孙儿吃饱的。”
听众二在一旁沉默着,脸上显出不明显的羞辱表情。听众二刚要接话,听众一接着开口道:“我爸妈就是太宠小孩了,小孩要什么给什么,什么好吃的营养好的,一个劲的给他吃,我都害怕把他养成个小霸王,小胖墩。所以呀,我现在条件宽松了些,就把孩子接来身边自己带了。”
“那是你们家条件要好一点,有些条件不好的,拿什么去宠小孩呀。我家那位家里条件也不好,不过呢,小孩倒还是健健康康的。爷爷奶奶也说不上宠,只不过还过得去,我觉得这样刚刚好,既不宠溺也不薄待。”
“诶呦,我们家条件哪里好哦,要是好,我还这样拼死拼命的做事?我老早甩着膀子逛街购物潇洒去了。还不是男人不争气,要我们这些女人这样辛劳。”
听众一的这句对男人的讨伐得到了其他几位女同胞的一致认同,皆纷纷点头称是。听众一很高兴,又带点酸的说:“你们看老板娘,每天把小孩送进学校后,剩下大把时间大巴打扮自己,逛街,旅游,美容,吃好吃的。哪像我们累死累活的,还得不了男人一句好。”
听众二被听众一的这些话煽动起了内心的火焰,难掩激动的说:“可不是,越是无能的男人越爱挑剔女人。我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了,要不是当年昏了头,也不至于嫁的这么……”
听众二没有说下去,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听众一还在等这句话的后续,但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于是接口道:“你还是比我要好,至少男人还在勤勤恳恳的做事,又不乱花钱,听说你家里也修了新房了。”
“这倒也是,虽然家里不富有,但还能过得去,日子嘛,大部分人的日子不就这样么,还有人的命比我更不好的呢。”
这句话大概戳中她心里的某个伤口,脸部怪异的拧动了一下。听众一敏锐的捕捉到了听众二话语里的暗箭,但就是不动声色,躲在一旁观望。
一时间,大家沉默起来,僵硬而尴尬的寂静。良久,一直未开口的听众三打破了僵局,重又把话题拉到她身上,说:“李意生,你家李意生真是个听话的孩子,总是乖乖巧巧的。那么小,一个人也肯待在家里,自己写作业,洗澡,睡觉,这让你省了不少心。”
“是啊,他是很听话的,也幸亏他听话,我做起事来也有了动力。”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听众二见此,忙修补刚才的失误,说道:“是啊,现在孩子才是我们的动力和支撑呢,你家李意生那么好,你再辛苦点也觉得值了。男人靠不住,以后不是还有孩子吗。”
听众一听闻这番话,正要反驳,却被她破天荒的抢了话头:“李贵也不算太坏吧,他对我其实挺好的,我生日,他会给我买礼物,我被欺负了,他就帮我去打架,生病了,也是他照顾我,买好吃的给我。他就是懒了一点,但也不是不做事。他说了,家里房子和车子全交给他,他会给我一个安全的避风港的。”
“那就还好,否则,你还跟着他干嘛,你说是不是?”听众二十分理解的说道。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对话也该告一段落了,毕竟大家还没熟到可以掏心窝子讲话的程度。
她在假期时,会带小孩去不远处的公园玩。偶尔买一些汉堡一类的东西带去,李意生很开心。他在公园里四处走动,累了就跑到她身边要吃的。而她是不动的,只要找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拿个手机,直玩到李意生嚷着回家为止。
因为公园和汉堡,李意生有了炫耀的资本,他会对他认识的小孩们说,他今天去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好吃的。如果能有个玩具,那就更完美了。他会把玩具随身携带,遇到谁,就把玩具展示出来。由此引发了不少孩子间的抢夺战,或者孩子与父母之间关于买玩具不买玩具的拉锯战。
李贵的偶尔出席,也会随机的给她和李意生带来幸福和不幸。幸福的事是他会带她去周边的旅游景点游玩,搞些浪漫的小把戏。这一天如果顺顺利利,那么她就是被宠爱的,被关注着又被好好保护着的小公主。如果不甚顺利,她觉得也只不过是跌落回了灰姑娘的现实世界,也没什么不可承受的。而他带给她的不幸就各种各样了,无法用确定的事件去概括和代表。如果非得要表述,就只能用她的感受来形容,那就是我生不如死,却不得不活着。
带给李意生的幸福是,这一天的他可以有向别人炫耀这是我爸爸的机会,能给幸福添光加彩的是李贵突发了童心,陪他玩男孩喜欢玩的游戏和玩具。只不过这种炫耀在别的小孩中引不起太大的波澜,顶多只是垂涎一下自己没有的新鲜玩具罢了。
不过,李意生的幸福和不幸大多是夹杂起来的,他可能上一秒还在咧嘴傻笑,下一秒就已经泪水滂沱了。同一天里,他基本会轮流体验爸爸,爸爸的游戏和玩具,爸爸的紧箍咒,爸爸的如来佛掌印。
如果有人问他,有爸爸好还是没爸爸好,他思索片刻后,回答有爸爸好。
随着共事时间的累积,她与听众一二三的关系变得紧密起来,虽然亲疏不同,但一些话是到了可以倾吐的时候了。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
这天一个她父母来的电话恰好给了这样一个机会。
“听你说你后爸来你家时,你已经有十多岁了,说不上他养育了你多少。更何况,他对你也不怎么样。你这样给他寄了钱,他还怪你不孝顺,这是什么人呐,要是我,屁也不给寄一个。”起头的还是听众一。
她脸上有些生气和愤怒的神色,语气倒还平常,回道:“他们怪我没有回去看他,照顾他,他摔断了腿住院,家里刚好农忙,实在照顾不过来。”
“可你自己就忙的过来吗?你小孩上学每天也得接送,还要伺候他吃穿。你妈妈也真是,刚刚是你妈妈打的电话吧,她也不为你想想吗?”听众二义正言辞的说。
“我妈,她那个人把钱看的比较重,她或许是觉得我寄的钱太少了。”她的语气含混不明,似是嘲讽又似悲伤。
“所以她就拐弯抹角的说些屁话膈应你,你呀,别傻,不要为难了自己。”
听众一附和道:“对啊,你是她亲生女儿呐,你又过得不甚松快,她不顾着你,反要来压榨你,这是母亲会做的事吗?”
“我妈说这次如果不回去,以后就不要回去了。我听到这样的话,真想就应一句不回就不回。”她的手有些颤抖,几乎抓不住手里的活计。好在她很快平息了情绪,听众们也未察觉到。
“天呐,这什么母亲啊,她生你是为了让你给她赚钱的吧。”听众一露出一个听了奇葩笑话的表情。
而存在感极弱的听众三这时冷笑一声,说:“这样的父母在中国还少吗?男孩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女孩是用来赚取聘金的。有些父母不是嫁女儿,而是卖。”
听众二有些不以为然的道:“这种的我倒是听的少,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再怎么样,女儿也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总会怜惜些。”
她咬了咬下唇,两颗尖尖的牙齿露出来。松开后,唇瓣上一排牙印,尤其那两颗尖牙印尤为显著。她说:“我妈就是那样的。我迟迟不结婚,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妈不让,她一定要李贵拿出聘金来。可李贵又没钱,就一年拖一年。她明知我已生了小孩不结婚的话,小孩上户口也上不了,读书就会很麻烦,但她还是坚持要聘礼。”
“那你这个妈妈把钱看的比你重。不过,这结婚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也可以不经你父母同意,自己和李贵扯个结婚证啊。”听众一建议道。
“我,我觉得……”她支吾起来,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两眼直视前方。眼前的一堵满是污渍的墙却把她的眼神阻住,只能停留在那黑色的斑斑点点上。她的思绪被黑点牵引,不由得想,我是不是如这墙上的黑点,如果印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那我就是不存在的。如果是显眼的白墙上,一定是招妈妈厌烦,且很可能被抹掉的。那时候,我会在哪里存在呢?李贵还是李意生?如果他们也不接纳我呢?不,我不会是黑点那般的存在,我……
她被自己的这番联想吓得不轻,身上冷嗖嗖的。心里一个巨大的黑洞长出了利齿和触手,在步步向她最后勉强挣扎得来的光亮处逼近。她熟练的从刚才的思绪里折回,回到就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造起来的安全堡垒里。
在这个不知是何种材料堆砌成的堡垒中,她觉得自己只要努力,努力对李贵好,对李意生好,对周围所有人好,他们就不会遗弃自己,至少不会攻击自己。
听众一见她话说了个开头就没下文了,心中的窥探欲又蹭蹭的往上长了几分,试探道:“该不会是你舍不得伤害你妈吧?”这个试探里带着不屑和极深的不信任,人性中能有如此不计较的善良吗?
“其实,我妈妈以前还好的。我爸死的早,家里孩子又多,她拼了命的做事,不说让我们接受多少教育吧,也不至于饿着我们。”她开始回想她妈妈的好处来,虽然那些好处并不是针对她的。
听众一不明就问:“那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啊?”
“加上我有五个。”
“你是第几的?”
“第二的。”
“二?二真不是个吉利的数字,它在超两个兄弟姐妹的家庭里,二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悲剧。”听众三用带着调笑的语调说,脸上微笑的表情有些僵硬。听众三是个安静的听众,很少发表意见或是提问。但偶有些愤世嫉俗的冷幽默,常常会不经意的刺伤别人,而这人只会在事后才发觉,然后滋生出一种于事无补的愧疚感。
听众一停下手里的活,先看了看她,然后目光轮流侦查过听众二三,只有听众二神色如常,于是道:“嗯,的确,中国家庭里的第二个孩子如果不是老幺,那大概就是生来充数的。如果是女孩就更悲惨了,得不到父母的关注,还得什么都让着顾着下面小的。”
她点了点头,沉默起来。
“谁说不是呢,老二不就是用来牺牲的么?哼,可笑的是,他们还总对别人说,自己是公平的对待每一个孩子的。殊不知,自己的心已经偏到地球两端去了,那还在赤道停留呢。”听众三还是笑着,终于有了讽刺的意味。
“听说你也是家里的老二吧,你父母也是这样的吗?”听众一把话头按在听众三身上。
听众三撇撇嘴,点点头,没有说话,开始认真做事。听众一觉得没甚意思,转移目标问她:“你家老大是?”
“是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是和后爸生的。”
“那你妈妈估计还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
“嗯,是的,她为了生第三胎,把我放在外婆家养着,直到我十几岁了才回到她身边。”
“欧呦,那你和你妈妈能有什么感情啊。”
“不清楚,”她又停下手里的活,似乎在搜索关于她和妈妈的感情的记忆。大概搜索并不成功,只能含糊的说:“我外婆家离我们家也不远,她时常也会来看看我。听我外婆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会偷偷跑来喂我奶水,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呢?你对你妈妈有什么感情吗?”
她摇摇头,听众一以为她是对她妈妈没感情的意思,却又听她说:“不清楚。”
“是恨吧,有些有类似经历的小孩基本就是靠对只生不养的父母的恨才长大成人的。这样说起来,恨这种情绪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它还能支撑一个人长大并活下去。”听众三肯定的猜测道。
今天的听众二有些反常的沉默,可能是不愿接受父母不爱孩子这一说法,这时候听到听众三的话,觉得有必要纠正她们歪出天际的思想,说:“恨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吧,那样活着的人还不如不活呢。而且吧,父母就算不爱孩子,也不至于恨孩子呀。至于孩子恨父母,这倒不好说。不过,父母对孩子有养育之恩,再怎么样,也不该把感情提到恨的程度呀。”
听众一反驳道:“切,什么养育之恩?中国很多父母对小孩只有生恩,根本谈不上什么养恩吧。你瞧瞧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有些甚至是外婆家长大的。而且,我们的小孩,不也很多都是放在家里吗?大部分也就过年时候相处几天,这几天能培养什么狗屁感……。”
听众二咬咬嘴唇,还没等听众一说完,就打断说:“可是现实条件摆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我有条件,我也乐意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谁不愿意那样呢。每年回去,孩子们好像和陌生人一样的与我说话,我的心是有多酸多痛哦。”
“所以就说嘛,干嘛生那么多呢?就为了一个男孩吗?欧呦,现在不流行重男轻女了。前几天我才看新闻说现在中国男女比例失调,许多男的都娶不上媳妇。我们村三十岁上下的光棍有好几个呢,有些家里条件也还不算很差的。”听众一的这话很有针对性,且带着尖刺。
“重男轻女,农村里有几个不重男轻女的。现在好了,儿子娶不上媳妇了,简直苍天饶过谁。不过,即使这样了,有些老太婆还是看重孙子一些,简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听众三的话虽然带刺,但刺的方向稍稍偏离,没有再给听众二增添新的伤口。
听众一还想说些什么,听众二不给她这个机会,把话题中心重又转到她身上,道:“你在你外婆家长大,那你外婆对你好吗?”
“什么算是好呢?如果说不饿着我就算好的话,那她对我是好的。她是苦了一辈子的人,老了,几个儿女对她也不怎么样,什么重活累活都得做一些,否则生活维系大概会成问题。所以,我在那里生活的时候,也是什么事都得做一些。”
“那关于童年的记忆,基本不可能和玩耍联系在一起,而是劳动,永无止境的劳动。”
听众三的声音很轻,类似于自言自语。坐在旁边的听众二疑惑的“嗯”了一声,听众三笑着说:“没什么,突然想到一句话是说每个人爱人的能力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能力强,有的弱。但她给出的那份爱,必定是她竭尽全力了的结果。我以前觉得这句话牵强,甚至有点为某些人的行为强行找借口的意思。但现在,我似乎能体会到其中的一些意味。不过,我表达不出来。其实吧,人啊,终归只有自己心里开出爱的花,才算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爱。”
“你这感叹可真有深度!”听众一半含讽刺的说道。
听众三勾唇一笑说:“可不是,我差点溺毙在这深度里。”
听众一一时找不到回击的话,再度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你妈妈对你外婆也不好吗?好歹还给她养大一个孩子呢。”
“一般吧,谈不上好。她说,那时候也给了抚养费的。”
“抚养费?呃……”听众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打住了话头,又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大家以沉默表示赞同,唯独听众三嗤了一声,但也没说话。
闲谈也该告一段落了,不为口水的浪费着想,众人还得各自收拾各自的情绪。
她整理自己情绪的方式是给李贵打个电话,或压着李意生写作业。一个代表着现在的依靠,另一个代表着未来的期待。这样真的很完美,现在和未来都有,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只是李意生在读书上天生带点憨气,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他绝不会解读出第二层意思来。这种憨性放在死记硬背的知识上倒也不算太坏,难就难在需要拐弯才能答对的问题上。
他因为不会拐弯,南墙都不知道撞倒了几堵。为此,他渐渐地被移到荒地边缘,在那里,他只要不过界,任由他横冲直撞都没关系。至于他会不会觉得孤单,害怕,那就不在别人的考虑范围内了。
李意生虽憨,但也没憨到看不懂别人对他的拒绝的程度。当他从荒原里走出,周围的人不是把他推回去,就是远远逃开,给他硬生生又造一个荒原。
他把自己的荒原讲给她听,她把话传给李贵。李贵气的简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跳脚立誓要胖揍那些没教养的小崽,老师也得给他的儿子负责。
他怒气冲冲的跑到学校,自己的火气还没来得及喷发,老师就已经朝他发射了七八枚子弹。李意生成绩差,拖班级后退;李意生十分懒惰,不做作业;李意生抢别人的玩具和糖;李意生上课开小差;李意生……他全副武装而来,归去简直遍体鳞伤。
虽说李贵有颗浪荡子的心,但毕竟还是中国人,讲究个面子啥的。如此被炮轰,面子里子都受损不轻。东西坏了要修补,面子坏了同样要修补。无辜路人自然不愿意平白帮他修补,剩下的只有管教不严的她和罪魁祸首的李意生。
李贵回去先找到肇事者李意生,二话不说先使出如来佛掌印,把人打的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再使出一招狮吼功,直到李意生呈现出瘫软的状态。这时,李贵的面子已经找回了七八分,他作为李意生的老子,简直就是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余下的面子,在他扮演狱警训斥不听话的囚犯时很好的修补回来了。而她也十分敬业且出色的扮演了囚犯的角色,低着头,战战兢兢的。
李意生小小年纪被他亲爹带入血雨腥风的江湖,他简直弱的不值一提。再弱也好歹是个江湖人,江湖习性和手段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小小身体扛不了大刀,折一把荆棘总还会。江湖之外还有良家百姓,这些人常生活在有花有树的大道上,小路上的丛生荆棘见得太少,所以不怎么懂得避开荆棘免受伤害。
李意生这个小小的江湖人士,常常会在黑暗里伺机而动。每当有良家小孩携带口粮从他门前经过,他总是热情招呼,手上拿一个已经吃的山穷水尽的口香糖瓶子。
有被口香糖引诱的良家宝宝会迈动小腿走进李意生的山寨,天真又垂涎的问他瓶子里的是什么。李意生说,口香糖,你的呢,这是什么呀,我尝尝。
于是尝了一样又一样,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见底。
良家宝宝又问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何宝贝,李意生回道,口香糖,不过已经被吃完了,想吃的话,明天拿东西来换。
李意生靠着这个江湖经验,吃到了许多好吃的,玩到了好多自己没有的玩具,偶尔还体验一把当老大的感觉。
她其实见过李意生以江湖人的身份来与良家百姓交往,不过她持的是中庸态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她想的是,李意生如果匪气一些,就能更好的保护自己和她;善良文弱一点,将来就不怕他是个不孝子。
她真的有些怕了。怕什么呢?好像也说不太明白,只是那种感觉,隐隐的,却无穷无尽的,把她缠绕,裹紧。
记得李贵因为打伤了人而逃走的那段日子,她带着不到三岁的李意生投奔到娘家,亲妈让她把亲儿子送回李贵家,另给她觅一桩姻缘。她舍不得儿子,同时也是对母亲的绝情没有充分的了解,于是拒绝了。谁知第二天一睁眼,儿子不见了。
但她也没有去找,只是逃离了母亲的家,然后在十八线城市辗转,遇见各色男人。但她始终不放弃努力工作的本性,努力再努力。
儿子和李贵不在身边的第二年,李贵忽然打来电话,让她把一切归零,只留下他和李意生就好,否则后果很严重。
她挂了电话,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日子,然后迎来了李贵和李意生的出现。李贵唱歌给她听,说情话给她听,李意生也把他最乖的一面展示给她看。
这一切看起来真不错,现世安稳也不过就这样。在她生命里留下过痕迹的男人,也就这两位是回头客。生父是绝对的一去不复返,后爸是路边的观望者,外公爷爷是别人言语里的角色,那些擦肩或驻足的是累了暂作休憩的旅人。无论怎么比较,自己在李贵和李意生面前还是更有价值一些。
比较有价值的东西才能活的更受关注,更受关注的东西进而更有价值。她决定要更加努力工作,尽量给自己增值。
手工劳作总是枯燥而无味的,时间就成了煎熬人灵魂的火,于是大家尝试各种办法给自己找点乐子。聊八卦,讲闲话成了很多人的最佳消遣。
“你说你妈不让你们结婚,但结婚的是你,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啊。”听众一又是旧话重提。
“是啊,你们这样拖着,对孩子不好,对你其实也没保障,以后修了房子啊,买了车子啊,那些就不属于共同财产了。女人啊,还是需要点保障的,要不没安全感。”听众二附和道。
她今天的心情不算坏,因为前一天李贵给她买了一部手机,虽然自己也出了一半的钱,但还是很高兴了。面上带了微笑道:“婚虽然是两个人结的,但生活却关系到周围许多人。原本我也想过把户口本偷出来和李贵扯个结婚证就一切OK了。只是一想到婚礼得不到父母亲的认可,心里还是很难受,不完整。生活大概也会缺失很多东西,不是吗?”
听众一有些轻蔑的无奈,说:“唉,真不知你的这想法从何而来,要是我妈这样对我,我才不需要她的认可呢。非但不需要,我还要把她的认可碾碎给她看。”
“因为你从未缺过那些东西,它们对你来说太寻常,所以不惧浪费,也不怕它消失。但她不一样,她是求而不得,人生八苦之一。”听众三说。
听众二问听众三:“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这个问题提的有些突兀,却成功的引起了众人的高度注意。
听众三撇撇嘴,风轻云淡的说:“为了自由呗,为了不去经受你们经受过的痛苦,哈哈哈哈。”
任何人之间交集太多,摩擦也就多,闹矛盾是免不了的。但任谁也想不到的是,她竟和听众三撕破了脸皮。明明一个是与世无争的性格,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性格,这样的两个人起火花应该有些难度,不过,火花就摆在那里,不信也不行。
事情的起因细究起来也没什么具体的内容,用后来她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看她不顺眼。至于为什么看不顺眼,她心里有答案,不好说出口。
听众三和她太像了,都是披着一张虚假的皮行走在人世间。痛苦,不安,恐惧,却装的没事人一样,甚至虚伪的去包容这一切。这样的人,太他妈讨厌了!
两个相互看不顺眼的女人之间的战争是以两败俱伤告终的,即使她有李贵,还是没能赢得这场不算战争的战争。
两人之间的战争告一段落,她的战争似乎还绵延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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