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内地之后,最让我恐惧的季节就是夏天。事实上,即便是出生在内地,从来没有出去过的人也有相当一部分对夏天也是没有好感的。在对待夏天感受这一点上,我非常难得的和一些人达成了默契。有时候偶尔在茫茫人海里遇到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促膝长谈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我们一致诅咒这个该死的夏天,互相倾诉种种不适。然后我会自豪的向他描述新疆夏天的种种浪漫和舒适。每每看着对方听的入迷而忘记了合拢嘴巴,即将流出哈喇子的没出息样我就忍俊不禁。其实,我会刻意的避过新疆漫长的,寒风刺骨的冬季。虽然我知道,对于南方人来说,冬天能在室内穿汗衫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但是在内心里,总是想把新疆描述的完美如世外桃源一般。即便在那里留下了不少的遗憾,就好像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样的心情。
没有流过几桶汗水的人,不足以谈夏天。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我开始体会生活的不易和挣钱的艰难。在厂里基本就是完全的体力活,有时候累得连思考都是有斤两的。在天天的出大力流大汗的日子里。唯一能够感到愉悦的是收工后洗个热水澡,那感觉真是很美。有一段时间,我学着老朱在车间摆一口缸,放满热水。然后整个人坐进去,成仙一样的感觉不能再美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大热天降温的正确方法就是喝热茶或者开水。那些吃棒冰喝冷饮的方法只能是越喝越渴。说白了,就是要通过汗水的分泌蒸发把热量带走。
1990年的冬天。我已经是个不错的酿造工人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会转正,成为父母想象中的模样。虽然改革开放已经有了些年头,但是要真正改变从计划经济过来的人的思想还需要漫长的时间。我的父母这一代人,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国家的安排和补给制度下波澜不惊的过来的。他们已经适应了没有危机的日子,只要按照上级指派的命令完成任务就是好同志,并且会在一个辉煌的日子里顺理成章的得到表扬还有奖品。而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懵懂少年,心目中除了老师就是伟大的父母。这两种人说的话都是圣经一般的正确。这从另外一个方面也反映了我们思维的僵化和依赖。我们从来就没有勇气规划自己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其实父母已经在殚精竭虑的考虑好了,那就是削尖脑袋进国营单位,只要能进去就是铁饭碗。这种不能被责备的思维也深深的影响着我们。使我们这一代赶上改革,需要扭转思维的时候却还沉浸在要抱一个铁饭碗的陈旧思维中。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被耽搁了。
1990年。亚运会在北京召开。那时候有个说法,为了缓解社会上的待业青年的工作压力,号召所有的国营单位强制招工。这对于我们这些待业青年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公开招工的地点就在城里的公园里。
记得应该是夏天,我和父亲一起去了招工现场。整个公园里摆满了所有国营单位的办公点。包括我做工的酱醋厂。父亲胸有成竹的,不动声色的直接到了我们厂的招工点,可是负责招工的副厂长给了老头当头一棒。他们内部招工名额都不够,暂时不考虑招外面的待业青年。本来信心满满的父亲当场汗就下来了。他单纯的想法不足以支撑他随机应变,我知道当时他有些空白。
于是我们继续在招工点乱转。当时好的单位还有国营商店和化肥厂。在冷静分析了一番之后,我们决定报化肥厂。因为据说这个厂里的工人出门都是眼睛朝天看的。最吸引人的是据说还办了一个和电容有关的厂,非常需要人。
报名的过程非常简单。我被录取的过程也不算有波折。唯一的小插曲在我的视力,还好我使用了最原始的办法蒙混过关了。在1990年即将过去的最后两个月,我骄傲的进了之后为之付出17年美好时光的单位——江苏南天集团。历史惊人的相似,历史会在你不经意间重演并在你有意分析之后感到不可思议。当年我的父母基本就是在我这个年龄去了新疆,也是付出了十几年的劳动之后,单位撤销。而我只是换了一个地点,却把他们经历的东西又重新做了一遍。我们两代人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当年父辈们还有些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为了一个伟大的建设观念奋斗。而到了我们这一辈就是纯粹的功利主义了,一切向钱看,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个人的生活。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势同水火。唉,命运啊,为什么总是捉弄那些悲哀的人呢。
当一个从小就耳濡目染接受理想主义熏陶的人在他成年之后,为了生存却要违心的在一个功利主义泛滥的环境里不遗余力的付出。期间的煎熬是没有类似经历的人难以想象的。我们怀揣着想当然的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远大理想,每天在一个机器隆隆作响的恶劣环境里麻木的劳作。每天都在和一群为了多拿加班费少干活的人斗智斗勇。被算计的感觉真的不好。很多时候都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想,这样的氛围完全不是我们受到的教育所能解释的。而这样的困惑也不是我们已经奋斗了半辈子的父母所能开导的,他们已经和时代脱节,此时的现状已经不动声色的我行我素的把他们远远的抛在马路的尽头,完全不在乎我们这两代人如何的困惑如何的焦虑如何的沮丧。
我以上的感慨是有现实依据的。刚进厂,我们被厂方煞有介事的安排在一间教室里培训。据说正规的大厂都要有这样一道程序。而事实上,在不长的培训期间,我也学到了不少正规化的制度和操作纪律以及能保护我们安全的条例。在我们正式上岗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从一个学生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工人。
第一天上班是令人兴奋的。和我之前做临时工的厂相比,如果那个厂被称为地的话,新环境就是天一般的存在。
这是一个那时候极其现代化的工厂。绿树环绕,窗明几净。虽然那时候电脑还是个稀罕玩意,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几台,这已经是我所能理解的现代化的最高档次了。我们被分配在一个有四台从未见过的设备的车间。具体的工作就是把从楼上生产线倒下来的电容薄膜的边角料加进那些设备里做成塑料粒子。在厂里最正规的称呼叫做再造粒车间。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貌似干净整洁的车间在我们来之前,所有的工作是一群临时工做的。因为强制招工的压力,厂里被迫解散了那些没有门路的临时工,换成我们来接替。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我们就是正规的有编制的临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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