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睁开双眼,周围弥漫着一些潮湿的雾气,色调有些昏黄,童子已经不见了,横对着我的是一张长桌,远处有几排巨大的书柜和咖啡机,好像还有一个壁炉,火光中发出木炭燃烧的脆弱的声音。
“我们生活的宇宙是平行存在的嵌套式结构。”我想起教科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所以这里不会就是所谓的套层空间?
雾气消散,桌前端正地坐着的一个人渐渐显现出来,他一身乌鸦一般的黑色的西服,头一直深深地低着,带着的高高的西服礼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应该是个男性。我记不清或者可以说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他整个人就像一片黑漆漆的影子。
也许这就是童子所说的捷先生吧。想到这我就觉得童子也太不仗义了,居然自己先跑掉,然后把我一个毫不知情的人丢在这里。
“寒近前同学,”眼前的先生开口说话了,是格外低沉而有磁性的成年男人嗓音,我看着他站起来从咖啡机了打出一杯热腾腾的饮料,推到我的面前,“请喝一杯咖啡吧。”
不出我的意料之外,面前的先生肯定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我的名字,我已经不会再为这种事情而惊讶了,但是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未知的液体,我还是有些犹豫。
他用左手拿来桌边的一只地球仪,那个不平常的仪器晃动时还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音。它不像是普通地球仪,上面用细棉线缀了许多星粒,每个板块还写用我不认识的语言标了很多名字。
“你怕死吗?”面前的先生拨弄着那些醒醒,深沉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发出。
这是威胁我的意思吗?也许正因为我认为是如此,所以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想都没想就大言不惭地回了一句:“不怕。”
短短的两个字,让面前的“男人”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我看清了那张脸,那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可能是一个相貌端正的成熟男子的脸,而是一个山羊的头!脸上满是白色的细毛,下巴处有一些毫无幽默感的真正的山羊胡!可是显而易见面前这只山羊脖子以下的部分是人身,因为我能看见他灵活的关节和手指。我突然想起曾经在哪里听闻过的美国都市传说中的山羊人,正是与眼前的这位一模一样!他们吃生冷带血的牛肉存活,当然吃人的话他们也不会抱怨。他们像是东方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又是可怕的厄运预测者。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
“你的答案我很喜欢,”山羊人的脸上好像露出了难以察觉的表情,“但是,年轻人还是怕死一点比较好。毕竟不怕死的话,很容易就会死了吧?”
我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怎么答话。
“我这里有很多干酪面包和红茶,如果你想要在我这里喝早茶的话。”他像是故意找着话题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搭话。
“谢谢,不过我不太饿。”我谨慎地回答。
很快,他哑言了。与我猜的一样,不经意间问起了暴露自己目的的问题,又特意表现出友好的一面来圆场,这就是面前的山羊人的诡计。也许这位先生已经手里偷偷拿着巨大的剪刀,准备一跃而起把我大卸八块,然后吃掉我直到啃尽骨头吗?
然而他只是伸出食指,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我的心脏却也跟着猛跳了两下,“勇敢的孩子,我有必要稍有仪式感一点地欢迎你加入仲夏组织,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选了你。虽然田户高的学生们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学期捷先生挑选的幸运者会是谁。”
“请问你是捷先生吗?”
“少年,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本很厚的精装书,重重地放在桌面上,而后用双手往我怀里推了推,“打开看看。”
我带着恐惧把沉甸甸的书籍揽到自己面前,随意翻开了一页纸,我的头脑里似乎自动填补出无数离奇的内容,生怕看见可怖的红色手印会是沾到血浆。还好,书上只有一片空白,我的恐惧开始缓和,却又开始有些不明白我现在的目的是什么。
“用点心。”捷先生说。
好吧。面对着一个可以立刻活吞我的山羊人,我还要对自己说着“用心、用心”,这是很困难的。
直到我的大脑安静下来,书上居然缓缓地浮现出一条漫长的河川,在岱青色的山峦下流淌,薄薄的云絮不停地变换着,模糊了一个人的背影。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头顶悬着一颗透明的六芒星,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他越走越远,头顶的星光也愈发微弱了。
画面切换到一个孩子,他穿着长长的暖色制服,脸上带着善良的笑容。他的手臂环抱着很大的玻璃罐子,里面漂浮着的,是和刚才那个人头顶上一模一样的,几颗淡蓝色的六芒星。
书上又变回了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理由的,我感觉到我的眼睛里热热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捷先生终于说话了,他对我说:“孩子,你看见了什么?”
“河川,背影,和淡蓝色的星星。”
捷先生饮了一口咖啡,然后缓缓咽下,娓娓地讲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每个灵魂的起源都是从地平线那边的生命之川长途跋涉而来,他们初入尘世,然后开始一辈子的旅途,这会是一条漫漫长夜。当他们抵达终点,就会乘坐上看不见的火车回到生命之川,人们把那一天叫作死亡。
“但不是所有的灵魂都如此幸运,他们有时因为落下了重要的东西或还有未完成的心愿,无法搭乘返程的火车,于是他们头顶悬着一颗黯淡的六芒星,在时间缝隙中孤独地徘徊,最终枯萎成一粒微尘。这时,星町里有一群人,会为迷途上寂寞的灵魂引路,并收集这些星星,然后帮他们完成最后的道别。
“这些人被叫做聆魂士。
“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在书上看到的内容也不同。”捷先生深思着又咽下一口咖啡,“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命运的抉择,无法撼动,它抉择你注定会成为一名聆魂士。”
听着这样的故事,我终于克服了恐惧。我直视着捷先生的山羊头颅,问道:“那么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呢?”
“问得好,”那张山羊面孔露出了僵硬的类似笑容的表情,“你现在拥有资格,但还不合格。命运的安排还需要你自己去适应,不仅仅是接受,一个成功的人需要驾驭它们。”
他站起来走向身后的橱柜,在木头碰撞的声音过后他打开了抽屉,拿出一个我刚刚在书中见到的那种玻璃罐子,放在桌面上。还有一个类似波西米亚风格的眼镜盒,他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细框的黑色圆形眼镜。然后,他把手指点在了我的眉心上,我像是被注入了力量一般,好像变得比曾经更充实。
“命运为你铺好的路不需要任何人来教会你,也许你现在察觉不到,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体质,当你面对命运时你终会发现你自己。但千万不要尝试着因为主观情感去改变体质,本质上它们不分优劣好坏。
“所以,天生的聆魂士,等你收集好了五颗六芒星,再来找我吧。”
捷先生亲手将我的物品交给我,然后示意我是时候离开了,但我刚转过身来,他的话语又像是挽留我一般响了起来:“我选了最让人放心的毕业生夏天成为你的搭档。很可靠的的男孩子不是吗?但你要记住,夏天是个左手捧着玫瑰、右手握着手枪的人。永远不要惊讶于你曾经所不知道的一颗心。”
“什么意思?”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完,周围的一切就都消失了。等空气渐渐稳定下来,我已经傻乎乎地抱着玻璃罐子站在捷先生办公室的门外,童子正在那里百般聊赖地靠着墙等我。电铃声又响了起来。
“善良的人,看来你是个聆魂士啊!”他仔细查看了我手中的玻璃罐子和眼镜盒,露出惊喜而满意的表情。
“聆魂士...是很好的职业吗?”
“废话,适合自己的就是好的。”
童子拽了我一下,示意我快点离开这里。然后沿着我们来时的道路,把我送回了仲夏组织的入口——那座白色镂空的亭子。
我并不记得这段归途存在着什么,只是还能零碎地回忆起那晚白鸟湖上的微风,同时带着柠檬的香和酸涩。这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思考着,仅仅是一个晚上,自己就在迟疑中被赋予了与男子国中生完全不同的角色。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不可思议的男子国中生?
乘坐着纯白的亭子缓缓下落,我看着童子的身影在我眼前渐渐消失,我感到自己像是失重的方块。
童子最后向我挥挥手:“没什么好道别的,况且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对吧?——算我没白帮你!好了,我的责任尽了!”
看着这个脸色阴晴不定的小孩,我也向他挥手。因为亭子正在下落,所以也许他看见了,也许他没有看见。
亭子在钟楼的天窗口停下,我顺着辗转的台阶行动着,夏天好像特意没有将钟楼的门锁上,好让我顺利地回到我熟悉的那个世界。外面的天早就黑透了,陌生的校园里寂静无声,只有几盏街灯在黑暗中热烈地闪耀着。
我回想着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经历的这些都是我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可是那个世界或是那个梦境的风声雾气如此鲜活地展现在我眼前,我的触觉、温感都正常甚至更灵敏地工作着,所以我并不怀疑它们的真实性。
惺忪的灯光,照亮了我一个人的影子。晚风吹过宽松的藏青色校服,发出沙沙的声音。深远的夜空中缀着几粒闪烁的淡蓝色星星,它们也许正踏上了属于自己生命的漫漫长路。这样想着,我仿佛与黑夜融在了一起。
我站在这个世界坚实的地面上,深深地体会到命运是个未知而必然的东西。我的命运把我安排在此时此刻,却又给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以后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忧虑,其实是早就抉择好的情节。
我终将面对的,是十五年前已经尘埃落定的故事。所以从今天开始,我终于成为了田户国立高中的高一学生,兼一名仲夏组织的初级聆魂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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