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人形阿”
“快了快了,你莫要心急。”娘亲总是在我不想继续时这样安慰我。
我们药草一族,都为女身,待到每年 安聘 节时,满岁数的便可成人形。怎么说也是日日修炼而成,女儿家们大多温婉娇艳。
可我同别人却大大不同。
明明岁数到了,却总不见成人形。隔壁的姑娘晚桃都同她凡间的夫君有了个小娃娃,我还是这副药草的模样”
“哟,姐姐怎么还是执着着要化作人形吗?”晚桃牵着她面色苍白的娃娃,婷婷袅袅走了进来。我抬眼看她,只见她提了三大箱礼物,堆满了我的小屋。“今日我来给姐姐送些东西,也好补补姐姐娘亲的身体。”
“无事献殷勤?”我不屑的笑笑。
“妹妹今日有一事相求。你是我们药草一族,治孩童之疾最有用的药草。我这孩子近日分外体虚,特来求姐姐,不知姐姐可愿意....”
“不愿意。”我轻蔑的挑眉。就知道她没这么好心。
“姐姐如此绝情吗,你左右也化不得人形,怎的不可救一救我孩子呢?”
“晚桃姑娘不必叫我姐姐。我们两个并没有如此亲密。你这孩子气数已尽,我救与不救都是一样的。且我总有一日可化出人形,你未免太果断了些。”
“哦?是吗?”她忽地站了起来,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狠厉。
“你以为你还可成人形吗?怎么,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忘了当初如何为我的夫君舍掉人形了吗,沅儿真是好记性!”
沅儿?
“看来你娘骗人的功夫真是甚好。不如妹妹今日便让姐姐看看,姐姐究竟是何故才化不了人形。”
初冬,天空透着黑,岑寂深邃,星朗月明。
那是几年前,我第一次化作人时,所看见的人间。
娘亲看着我的脸,微微笑了起来“果真是我什么族的好女儿,千娇百媚。”
平昌九年一月二十三日,我来人间恰好一年。我的什么药铺来的?开张。穿素衣的少年郎一身怒气,提剑闯进我的药铺”
“请问哪位是江姑娘?”
我慢吞吞的放下手里的药方,瞧着这像是吃了炸药的公子,“公子找我,是要看病还是抓药?”
“你便是卯时卖给我妹妹药的江姑娘?”
下山时娘亲告诉我,到我这一辈,族里排行该是姓江,难不成还有错?“公子莫不是烧糊涂了,我姓什么需要同你一再确认吗?”
他的剑猛地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公子。如此看来,故意卖给我妹妹(什么草,就她自己的名字)的人果然是你了。”他指了指身后的棺材,“家妹尚年幼,便因你这庸医给她毒草而离世。江姑娘的为医之道,便是如此吗。”
我看向那棺材里的小娃娃,忍不住笑出了声。
“公子将令妹带回去吧,明日此时,药效一过,她便醒了。”
我看他脸上怒气更甚,不由地来了火气,“我一个姑娘害你这妹妹图的什么,你能不能有点脑子?这小孩子体虚,我既然见了,便总要救上一救。卯时她吃了我的药草,如今正是昏睡的时候。你若再不带她回去,让她受了寒,便等着给她收尸吧。”
“公子倘若再在我这儿生事,我不介意给你开些砒霜出来。”
他收了剑,急匆匆地抬上棺材,出了我的药铺。
如同来时那般,他走的亦是匆忙。
我原以为他该是要来给我道个谢的,可第二日,他没来。
到了第三日,他妹妹已经该是可活蹦乱跳了,他还是没来。
第五日上,我还是没能瞧见那一脸怒气的公子。“好个不讲道理的人,随便将剑架在别人脖子上也不知道来道歉,救了他亲人的命也不知道来道谢,下次一定得给他开砒霜。”
“江姑娘可是在说我不讲道理吗?”
我抬眼,看见了那天的素衣公子。他今日穿了红色的披风,花里胡哨,惹眼的很。
“早想来道谢了,这五日一直在为姑娘置办礼物。误会了姑娘,怎可随便道谢了事。还希望姑娘不要介怀。”他微低了头,却挡不住蔓延的笑意。
“我若是非要介怀呢?”
他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笑意更加明朗了起来,“那我日日来姑娘的铺子,为姑娘招揽生意,直到姑娘释怀,可好?”
这药铺空空荡荡就我一人,他要能日日来陪我,我也算有个伴儿。我这样一想,便高兴了起来。“好呀,公子若少来一日,便要..”
“不会少来的。”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此后,他的确是日日都来。
他总是喜欢在我闲时和我说些话。
“姑娘姓江,如此温婉的姓,名可也是一样的温婉吗?”
娘亲说,名字不可随意告知人,他问我名字,该不是不怀好意吧。我闭着嘴巴,不肯多说一个字。
“沅有芷兮澧有栏,思公子兮未敢言。沅儿,你这沅字,取的可是这层意思?”
我心下大惊。他从哪知道我的名字?
“沅儿可想知道我的名字?”我轻点药方上的辛字,“方辛安,我对你这名字没什么兴趣,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倒很是想知道。”
他仿若未闻,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沅儿,以后叫我辛安。但愿我这一来,能成你的知己,能让你心安。”
他花里胡哨的红色披风,突兀的可爱了起来。
临走时他帮我别起了写药方时掉下的碎发,装作无意的说到,“住我家的一个叫晚桃的姑娘告诉我的。她说她认识你。”
我眯了眼睛。晚桃,哦,隔壁的什么草来的?
晚桃和我也算是从小的姐妹。后来我娘亲说,她练着些勾引人的术法,害人性命,断了我和她的交情。如今她擅自透露我的名字给他,我竟说不清是悲是喜。
辛安果真让我万分心安。
他总在夜深露寒时为我披上他的披风,也常带些好吃的来喂我。他头脑好,总是可以记住不同的病人。“沅儿,林奶奶还是一样的药方。”“沅儿,李公子还有钱未还”“沅儿,成家小姐的药该去送了。”
他一向温柔而沉稳。若有朝一日他不再来我这药铺,我怕是连药都要抓错了吧。
“沅儿在想什么?”
我自然不敢说出想让他一直陪着我这话,“想你第一次见我,提剑质问,同今日这儒雅公子的样子,倒是万分不同。”
他放声大笑。“那日本是冲动,沅儿还是记仇?”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此后,我便不再日日来你的药铺了。”
他果真是不能一直陪我。
“辛安是厌烦了我吗?可沅儿已经习惯你了,这如何是好。我明日换个裙子穿,希望辛安,能..不要让我不心安..”想来他也未料到我这样着急,竟也慌张了起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解释里,我才听出来,原是他妹妹又病重,需得他这个长兄在家陪着。
他此时自是悲痛的,可笑我生而为妖,半分不懂人事。
“是我无理。我本应该安慰你,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你高兴些..”“那便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他伸手,将我从药柜上抱了下来,擦掉了我脸上的泪。
那带了三分凉意的手指,掠过我的眼睛,掠过我的脸,掠过我的心。
许是看到我这样难过,他竟笑了起来,全无刚刚的严肃之色。“走,今日不卖药,带你去尝尝这人间美味。”
酒肆门口,遇上了晚桃。
晚桃亲昵地挽上了他的胳膊,唤了一声夫君。
“妹妹哭着寻兄长,夫君若再不回去,她可就要拆了家了。”她转而向前一步,抱住了我。“十六岁一别,再未遇见过姐姐。真是万分想念。”“不过姐姐从小便总和我喜欢一样的东西,不承想今日,连挑夫君的眼光也是一样。姐姐是想和我抢郎君吗?”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辛安并听不见。
“江沅,我同阿桃先走了,有空寻你。”他说完这话,便牵了晚桃,离开了酒肆。
他素来称我沅儿,我便以为他定是万分看重我。原来,他唤她阿桃,而我,只是江沅罢了。我素来伶牙俐齿,只在他这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便以为我并没有那样看重他。原来,我不过是喜欢他。
而他当着她面,叫了我江沅。
第二日,他照旧来,却没穿那红色的披风。
我也照旧和他笑,却终是同不得往日。
“辛安什么时候,娶了这样美丽的姑娘,却不告诉我这个知己。”我尽力装作释然,问了我昨晚想了一宿的话。
他眼里是我所未见过的神色,深深地温柔从眼底直到心间。“未过门,沅儿不要取笑我了。”
哦。
他同我讲起了他和他的阿桃。
那日风寒,他路过一山,却见山脚下坐了一个姑娘。他向来心善,便前去寻问。姑娘答非所问,对他说了一句“公子真是好看,是晚桃见的最好看的公子。”堂堂男儿竟脸红了起来。他只好带她回了自己家,让她可安心养伤。
后来,在他生辰那日,她给全城百姓发了红色的喜糖,说“夫君今日生辰,大家莫要客气。”他气极了,却也按不住那些不知名的欢喜。
他方辛安,成了晚桃的夫君。
“原来如此。”
“少年郎君配佳人,自是极好的。她人很善良,又热情,是,非常,好的姑娘。”
我这话说的十分牵强,不沾边的夸着。
原来,她才是他心口上的诗。
而我不过是他孤寂无聊时,聊以排遣时光的棋。
辛安再没来过。
可半个月后的清晨,晚桃扣开了我的门。
“姐姐,你喜欢方公子。”
“晚桃,我江沅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要的。方辛安我不过是瞧着顺眼罢了,你不必这样同我示威,夫君是你的夫君,左右和我无甚关系。”
她却突然跪了下来,“姐姐,我不是此意。
方公子的妹妹..如今只有你救得了。此来,是替他妹妹求你。夫君因他妹妹的病,心力交瘁,也病倒了。” 她想让我,用我的命,换他妹妹的命,换他们一世相守。
我提药箱,出了铺子。
辛安和她成亲那日,他妹妹便好了。他们一起回山祭祖时,带上了不成人形的我。
娘亲让我忘了他,忘了我的辛安,别人的夫君。可我舍不得。他其实不喜欢我也好,他做了别人的夫君也好,他害我做了一株化不了人形的草也好,我始终是不舍得忘了他。
可我却不知道,娘亲作为一株忘忧草,让人忘记烦忧,忘记伤心事,本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看姐姐这样难过的样子,该是都记起来了吧。我的夫君,姐姐的心上人。姐姐化不了人形了。”
娘亲让我忘了悲痛,却不能让我忘了如烟的往事。那是我心心念念的公子,纵有千百不好,我也愿为他舍弃一些东西,让他欢喜,让他称意。
“江晚桃,过去我为他的妹妹舍掉人形,如今让我为你和他的孩子舍掉命吗?你可真是好心思。带着你的孩子回去吧,顺便告诉你的夫君,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是他一人为之,既然已经满盘皆输,我便再不愿为他收局。”
比起让他知道,孩子气数已尽,不如让他怨我,是我不想救。悲痛让人软弱,而恨意会让人坚强。
虽在他的人生里,我是配角。可他作为我生命的全部,我便要一心,让他心安。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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