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母亲离婚后带着我离开了家，你在视频那头小心翼翼冲我打招呼，你说小家伙你好，那年我十岁，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称呼我，我点点头，害羞地躲在了一边。
母亲说你会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什么也没说，从小浸泡在争吵中的我已经受够了那个原生家庭，在电脑桌上发现了离婚协议书的那一刻我就懂，对母亲来说，这是种解脱。父亲这个角色在我心中淡化了十年，我羡慕别的小孩被爸爸领去游乐园，有零食和漂亮的裙子，而在我记忆中，却是他喝醉酒被关在门外后大吼着要杀了我们，还有半夜被妈妈领去棋牌室掀他的牌桌，父亲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多么陌生啊。所以那时小小的我对你的到来很是期待，那么温柔的人，我第一次见呢。
可说出来也许你会失望吧，第一次在网上叫你猪头老爸，是母亲教的，她笑的那么开心又满脸期待，我只好点了点头，我记得当时你多么开心，像个孩子。然而现实中你到来之后，我却没能叫的出口，爸爸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太过陌生，叫出来很别扭很不习惯。我什么也没解释，你笑了笑，我看出来了你的无奈。
那时天冷，你出过车祸，腿脚不便，妈妈给你买了一双电热拖鞋，其实电热的我也有啊，可是我任性地说凭什么你有我没有，你一定很失望吧，后来我长大了其实一直很愧疚，却因为不是煽情的人所以没说，我从小生活的那个家庭让我好辛苦，家人的爱是什么我没有感受过，所以看见所剩的母亲的爱分了一半给你，我很别扭，很难过，在这里，请你原谅一个小女孩的无知。
你的家在上海，而我的家在县城，你从大城市来到了一个小县城，你说你为的是一份责任，我们认识六年，六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我为花十块买了偶像的明信片而愧疚不已，你安慰我这是青春都会干的事，我成绩直线下滑时被骂没用，你拍桌子帮我争辩，我为青春期的琐事烦恼的时候你笑着说这没什么大不了……，六年，你教会一个脾气古怪，极度缺爱的小女孩如何开朗明媚，如何勇敢去爱，你用六年向我诠释了父亲这个角色，那时的我还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我一直对上海这座城市有个执念，也许是第一次去就被那种灯红酒绿的繁华吸引，也许，是因为你，你说上海很多大学都很不错啊，你说等你以后考到上海，我们一家人就一起去上海生活。我在规划未来的时候开心的像个满怀脏物的小偷，小心翼翼地把你添加进去，我想以后去上海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外滩乘渡轮，一起在南京路散步，我想考个好的大学，拿到第一桶金的时候给你买一条领带给母亲买一支口红，我想给你们补拍一套婚纱照，补办一场婚礼，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时你推推眼镜满脸的笑容，我设想了很多未来，三个人的美满家庭，父亲，母亲，孩子，我以为那些我十几年前未曾拥有过的，会如约而至，我想我会成为你的骄傲，你是我心中默认却未曾说出口的父亲。
写到这里我甚至不敢打“可是”，我们共同拥有了六年的记忆，我多么希望一切就这样继续下去永远不要停止，我们没心没肺地笑，憧憬未来，可是，可是。我早该意识到的，外祖母病入膏肓的时候，你来接我放学，我说老师教的，生命无常，生死有命。我掩藏着面对死亡时心中的无助与痛苦，我用那八个字假装解脱老练，心中却已坠入冰窟，在死亡面前，我是胆小怯弱的，可你却觉得我很看的开吧，你说这样想很好，人终有这一天的。曾经吃饭的时候你说只希望能再活十五年，你说十五年就够了，我想问却没敢开口，这件事随即被我抛之脑后，直到你死亡那一天才像一个炸雷在我耳边轰响。
你看，我终于还是提到了，你的死亡。那是你在世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们三人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喜剧片，票跟我还留着，功夫瑜伽。我说以后每年我们都要一起看场电影，你明明答应的。那年你亲手做了顿年夜饭，我一直很喜欢你做的菜，还说以后有空一定跟你讨教，可我从未想过，那竟是最后一顿年夜饭。
2017年的六月，那是我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日子，你知道吗，你有多狠心，抛下一切就走，剩下的所有都要我们替你承担，那天晚上你说你肚子疼，母亲问你要不要去医院，你说没事你经常这样，你有经验。第二天早上母亲送我上学时还讲今天得带你去医院，可是谁也没想到，一切来的太突然。那天是放假前的讲话，我理完桌凳准备回家，却是邻居阿姨急匆匆赶来，说你生病了去了医院，回家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小声嘀咕着，那个中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中午，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你的包散在床上，水池里是洗了一半的青菜，一切是那么平静，平静到我以为你只是生了个病晕倒被送去医院，我以为下午回家就能看见你像平常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容，可我错了，那种平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
下午的家长会，母亲没有到，放学时，门口也没有母亲的身影。我独自走回家，想着也许她在照顾你，直到看见阿姨脸色苍白地来接我，直到回到家看见母亲无助的眼泪，还有那张空荡荡的床，我才恍然意识到，啊，原来你在我生命中消失了，可我仍抱着一丝幻想，我以为你只是回上海了，或是仍在医院，我默不作声快步往里走，我想逃离，真相是什么不重要，我不想听，也不敢听。
直到，直到母亲把我叫出去，说你上午被送去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我的世界才彻底崩塌了，我站在原地，那一刻，恐惧，无助，难以置信，悲伤一下子涌上来，太多情绪让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呆呆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没有哭，只是心已被连根拔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给，只剩下空洞，那些曾经规划好的人生在我眼前破碎了，你看，你多残忍。所以后来我看见电视里那些因悲伤而嚎啕大哭的情节都会不屑一顾，哭的出来的悲伤怎么算得上是悲伤，真正的悲伤啊是无法哭喊的，身体像被塑进了水泥，心随之一起下沉，下沉，直到陷入一滩死水，沉寂。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那一天，第二天你的姐姐和母亲来认你，你不是一直很想让我们见面吗，很难受吧，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你知道吗，那家殡仪馆很简陋，你只躺在一个脏兮兮的柜子里，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眉毛上都结了冰，你还穿着那件黄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鞋子有一只都忘了穿，就那样被抬上了救护车，然后就那样决绝的走了，你连道别都没讲，就只是静静躺在那里，面无表情。
母亲给你买了套西装，爷爷帮你换上了，你知道吗，那西装样式真土，你肯定不会喜欢的，想着想着我就哭了，你被人摆弄着，穿上那套西装，我想你只是睡着了，我想你会一脸嫌弃的看着这套衣服，可你没有，你仍旧面无表情地躺在花环中间，那只是个简短的葬礼，或者，根本称不上葬礼，只是告别仪式，滚动屏幕上你的名字打错了，葬歌响起时我还在恍惚，以前在路上听过无数次，没想到这一次，我离的这么真切。
按你姐姐与家人的意思，告别仪式之后，你便被推去火化，母亲在你被推进去前在屏幕前跪下痛哭，我知道，你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证据没了，时间会冲淡你的脸，你的肉体被烧成了灰，放在一个盒子里，母亲把你的戒指放了进去，那之后你便被带回了上海，你母亲说，她带你回家。
家，家在哪里。我没有家了。
以前我们也爆发过争吵，我后悔自己言辞激烈，口不择言，才让你心灰意冷准备回上海，那时我才真的怕了，我怕你会离开母亲，我怕我会失去这个家。我很后悔，那句道歉直到你去世我都没有讲出口，后来时间磨平了这场争吵，我们一日往常，可我却没有忘，它在无数个夜里让我辗转反侧，在你去世后它变得更加嚣张，后悔无时无刻不吞噬着我，对不起，这句迟来的道歉，你听得到吗。
后来母亲又找了个男人，我把门和碗摔得砰砰响，你会笑我吧，一直都以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抗议，你知道吗，我以为母亲她如此绝情，我对她的背叛感到厌恶与反感，直到我悄悄去看了她的空间，才看见了她的脆弱与隐忍，她说你去世的真相她不会替你说出去的，她说她很想你。我蜷缩在床上哭到快要窒息，我以为你被她忘记，其实她和我一样，把那段记忆封存在心底，她什么都没说，她怕我难过，你也知道的，她啊，一直都很坚强。
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只好大的熊吗，现在啊睡觉时我一直都把她放在我身边，那是作为小女孩我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熊，那是你和妈妈给我的惊喜，我永远记得放学后回家看见它坐在我的床上，那时的我有多么开心。
你也别担心我啦，现在这个叔叔对我很好，我们搬进了新的房子，不再在外面奔波啦，可是悄悄跟你讲哦，其实我还是会很难过，我喜欢你说话的轻松与幽默，我喜欢你标准的普通话，我喜欢你性格的温柔，我知道他不是你，可我真的好想你。
嘿你知道吗，我高考是全校第一哦，你一定会为我骄傲的吧，我被心仪的大学和专业录取了啊，我要去上海生活与工作了，那是你的城市，真想跟你分享啊，那种喜悦，我一直想替你活下去，去你所在的城市，过你想过的生活。
你看，对于那段回忆，我已经能平静的写出来了，我承认你笑我是对的，不好的文笔，混乱的情节，我也承认写的时候我偷偷哭了很久，我还是那个内心脆弱的女孩，长大的过程中给自己戴上了满不在乎的面具，虚张声势。
小林一茶说，我知道生命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你没有履行十五年的诺言，我们在一起，仅仅六年。可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当初我们不要遇见，只要你能活着，我们做陌生人好了。
我会一直想念你的，猪头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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