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叔许诺的那座房子,位于北京周边的一个县城。县城距离北京约有三十来公里的车程。来来往往的,多是在北京工作的上班族。我们举家搬迁到这里的时候,房子尚还没有建好。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租住在小区旁边的一个板房里。
我们到达的时候,亮叔正在门外一个露天的厨房里做饭,见到我们来了,赶忙用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笑盈盈地朝我们走来。我看了看母亲,又望了望亮叔。见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走动的意思。于是便只好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家门。
彼时的板房,空间狭小。除了一张上下铺的床以外,再放不下其他的什么东西。我那时满心都是对亮叔口中,那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的期待。所以一时之间,不免的有些失落。母亲跟在我后面走了进来,似乎对我有所察觉,但却也一句话没有说。
我们两个人坐了好一伙,彼此都是沉默不言。窗外的炉灶声莫名的响。过了一伙,母亲突然对我说,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然后便起身,走出去给亮叔帮忙。
我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还有房屋顶部,那几块因为漏雨留下的白斑。无由的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委屈。我把东西往地上一丢,走出去对着母亲说到:妈,我要出去走走。母亲随口说了句好,连头也没有抬上一下。
板房的旁边,便是建筑工地。正值中午,建筑工人正在开饭。炎炎烈日,屋外的黄土没来由的有一股胶皮味。那几个建筑工人,晒得黝黑黝黑的,都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沾满了灰尘的裤子。几个人围在一起吃着盒饭。顺着后背流下的汗水,照的他们身上明晃晃的。
我打小就喜欢看这样的人,我自小同母亲长大,身边的人都夸我体贴斯文,就连说话也是轻声轻气的。小时候住的胡同里,身边的男性也多是老人,偶尔坐在胡同口乘凉,脱掉上衣,光着膀子,露出一排排嶙峋的肋骨。而我也是打小就长的细皮嫩肉。小时候老人打趣,带着小孩光膀子装流氓,其他的孩子一个个都脱了,只有我一个死活不脱。有一个大人从身后捉住我,要脱我衣服。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他一把推开,像个小姑娘似的就跑走了。
我第一见到这样的人,是几年前在老家无意间见到的一个打鱼的少年。少年脱得赤条条的站在渔船上,全身上下连带着屁股蛋子都晒得漆黑。一张白色的渔网握在他的手里。我只是远远的望见了一下,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想总能想起太阳底下,那渔网被挥洒而出的画面。
太阳!好热的太阳!
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像是呼唤似的,把我从回忆里叫了出来。我拍了拍自己被太阳晒得,微微有些发红的脸颊。一溜烟的跑了过去。
等到我回到家里,饭菜已经全都做好了。小小的一张折叠桌放在屋里,一时间,好像屋子里面都堆满了菜一样。我环视一圈,全是大鱼大肉,却没几个我和母亲爱吃的东西。我望了望母亲,母亲依旧还是沉默不语。同刚来的时候,我望见她的样子一模一样。亮叔拿起了一个小的塑料杯,杯子里面盛满了酒。而我和母亲手边也各有一个纸杯,分别装着饮料。
亮叔举起杯子,对着我们一饮而尽。随后他擦了擦嘴巴。“这段时间先委屈一下你们娘俩,等房子装修完,我们马上就搬进去。”就在这时,母亲对着亮叔点了点头,我看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笑容,是那种很奇怪的笑,像跑出来似的,又像是被她牢牢的抓着。总而言之,这些年,我很少见母亲脸上有过这样的笑容。
他们在那里喝酒吃菜,我则偷偷的望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几个漏雨而来的白斑。屋外艳阳高照,但屋子里面却似乎总有一种摆不掉的潮气。我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不想呆在这里。
所幸,吃完饭后,亮叔对我们说,要带我们去新家看看。
新家的楼,就在小区的门边上。坐北朝南,采光充足。是个很好的地方。可以看出,亮叔当时买房子的时候,下了很多心思。那不是我第一次坐电梯了,但是记忆力却很少坐过电梯。小时候在商场里坐电梯,总觉得门外边是一个不属于我自己的世界。而这一次却好像不太一样。也确实不太一样。
打开房门,刷的白溜溜的墙壁,映的整个屋子又宽敞又亮堂。不是那种医院里的白,也不是那种神话里天堂的白。是那种好像藏秘了一点点暖黄的白色,像是屋外的太阳透过玻璃,放进墙里面的。
看看你的房间,亮叔冲我招了招手。我兴奋的跑了过去,房间还在装修,但已经能看出来以后的格局。墙壁还没有涂。灰秃秃的一片,但是好像什么颜色放在上面都很合适。“以后这屋子就是你的了,你想弄成什么样都可以”亮叔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但是我却突然浑身一抖,好像想把他放在我身上的东西抖出去似的。我下意识的从他手下躲开,尴尬的脸色从他脸上冒了出来,但他很快遮掩过去了。随后又冲我笑了笑,问我,你想给屋子弄成什么样的。
蓝色的吧,我对着他说到,就蓝色,我喜欢蓝色。
成,我们再去看看你妈的房间
母亲的房间和我的房间还看不出什么分别,只是相对而言大上不少。未来的很多年,这个屋子将会是母亲的住处。和乡下老家相比,新家的一切似乎都是明亮的。未来的这里还会按上水龙头,会有淋浴,花洒,热水器。无论寒冬还是三伏,这个地方都会是温暖的。那个红砖绿瓦堆出来的老家,那个一到夜晚就要打上手电的土路。似乎在这一瞬间都成为了过去式。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始终想不通。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是彻头彻尾的大好事。
回家的路上,母亲和亮叔肩并肩走在了前面。过了一会,他们放慢了脚步,跟在了我的后面。外面的天气已经渐渐的阴了。一大片云朵遮挡住了高照的太阳。我很想回头看看他们两个人,但我忍住了。
不一活,天气开始放沉,很快便下起了雨。亮叔招呼着我们,我们三个人一路小跑跑回了家里。回到板房以后,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早已经全都湿透。亮叔脱下了大衣递给了母亲,但母亲却回头望了望我。她这一望,一瞬间,所有的焦点都来到了我一个人身上。我低着头没有说话,走到了门外那个小厨房,随手关上了门。
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了挡板上面,我脱下早已湿透的衣服。一阵风吹了过来,我感到无比的凉爽。过了一伙,亮叔也走了出来。我们两个站在厨房的门口,望着外面下起的瓢泼大雨,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屋子里面,母亲正在换衣服,屋顶的灯泡正散发出微弱的黄光,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天气,如同一盏小小的蜡烛,摇曳着火光。
火光里,母亲的剪影似乎越渐清晰。我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火气,我看了亮叔一眼,发现他和我一样,一动不动,眼睛依旧牢牢地望着屋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伙,母亲拉开了门,叫我进去换衣服。
我本想说就在这里换好了,但一想这里不是老家。有些事情不太方便,便就乖乖的回到屋子里换起了衣服。母亲坐在屋子里,似乎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我把门拉开,让母亲赶紧出去。谁知道母亲却扑哧一笑,她这一笑我更是尴尬,连忙把她从房间里赶了出去。
换好衣服以后,干燥的衣服贴身穿在身上,忙碌了一整天,却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觉得累了。我顺着梯子爬到了上铺,一下子就钻进了被窝。被子很干燥,也很舒服。我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但是就在这时,在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一个我之前不曾想过的事情。就在今天,在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母亲马上就要和亮叔一起睡在这张床上了。
过了一伙,母亲推开了门,和亮叔一起走了进来。听到门被推开的响声,我急忙闭上了眼睛。装成了正在睡觉的样子。母亲和亮叔坐到了下铺。
今天这顿饭还满意吗?我听到亮叔这样问母亲。“挺好的。”我听母亲回答。母亲说完这句话,便站了起来。我能感觉到她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睡着啦。”母亲轻声问我。
我假装被人叫醒,缓慢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装作睡眼朦胧的样子,低着声音说了声嗯。
上铺的我,下铺的亮叔,站着的母亲。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沉默的三角形。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亮叔主动打破了沉默,对我们说到。
怎么走啦。母亲看着亮叔,我能感觉到她还有半句话放在嘴里没说。
没事,你们娘俩也累一天了。你们今先好好休息,那个新房子里有我打的地铺。我得去盯着,省的到时候出什么乱子。
亮叔说完这句话,便打着伞出门了。
我重新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过了一伙,母亲关上了灯。
窗外依旧是狂风暴雨,我的心头却像是涂上了一层明亮的黄。这小小的,浅浅的黄,像极了这屋子里那浅浅的,明亮的灯。这一天,这艳阳高照,狂风暴雨的一天,这经历了三次短暂地沉默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窗外就响起了生火做饭的声音。我向下看去,下铺的母亲也不在了。想来应该是早早起来,在准备早饭。我推开门,灶台边肩并肩站了两个人,一个是亮叔,一个是母亲。
起啦。亮叔朝我打了个招呼。我看着盘子里面摊好的蛋饼,顺手拿了两个蛋饼,就走出了家门。
昨夜刚下过暴雨,屋外到现在还是凉飕飕的。一阵冷风穿过裤腿,我这才注意到脚底下还踩着拖鞋。我跑到旁边的建筑工地,地面上满是黄泥。那些建筑工人尚还没有开始工作,只有几个带着蓝色头盔的男人站在远处。我踩着塑料布,爬到了土堆上面。土堆上刚好有一块砖头,可以让我坐下。远处的太阳好像才刚刚升起,有几个孩子在水坑里胡闹,跑来跑去的,不用想也知道弄的满手的泥。
在一个地方看烦了,就去另一个地方看看。那时的小区分东西两边,西边是早就建设好的楼盘,已经有不少人住在里面。小区的西门有一帮男生在打篮球,几个男生聚在一堆,你冲我赶。我从小运动就不行,也就没有加入他们。顺着小区的南大门出去,沿着很长的一条路都是建设区。地上散落的传单上写着,小区的对面马上要建造一座巨大的商业区。
而沿着建筑区响西走,很长一段路都是荒地,歪歪扭扭的载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树,其余都是满地的野草和黑土。偶尔能看到几只野狗成群结队地再没有人的地方聚集。
穿过荒地,再过一个马路。很快就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商业区。我有时经常会觉得,人的感官所能容纳的地方其实非常的狭小。小到一个贴满了大理石和地砖的商场,小到一个有着昏黄光线的房间,有时甚至小到只是一件名牌衣服或是鞋子。回到屋子就能找到安全,穿上衣服和鞋子就能找到体面。所以我们经常会误以为世界是一个完整的圆。但其实世界从来不是如此,至少当时的我,站在那个荒地和商业区之间交接的马路上,我是不会感受到的。我只会觉得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问题。但只有站在如今,我开始回忆过去,我才好像突然意识到,这其中所有的奇怪和不合理。
我一直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才回家。一进门,迎面而来的是母亲愤怒的脸。我打开手机,这才注意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我本想解释,但母亲却根本不听。不一伙亮叔也进来了,端着一盘刚烧好的鱼。这顿饭吃的很不自在。一直到这顿饭的结尾,母亲突然开口说到:
“九月份开学了,我们准备送你去念这里的一所高中。我和你亮叔商量了一下,你一直这样在外面闲逛也不是个事情。我们打算给你找个补习班。”
三
谢晓晶是那种放在人群中,你很难不注意到的女孩。至少在当时我们的那个补习班是这样的。十四五岁的年龄,算不上成熟,也算不上稚嫩。在涂上口红就算是化妆,再过一点就会被当成坏女孩的年纪。谢晓晶这样,圆脸的,带着一点亲和气场的女生,在这个年龄段,永远会是公认的美女。
00后算是随着互联网一起长大的一代。至少我们那个时候,几乎人人都有手机。智能手机免去了家长的大部分烦恼,只要把手机往孩子身上一丢,剩下唯一操心的事情就是老师发来的成绩单了。互联网是特别奇妙的东西,贴吧豆瓣知乎b站,有多少个崭新的app就能在网络上缔造多少幻觉。不同的用户群分割了不同的年轻人,人人似乎都有了立锥之地,有了赖以维生的个性和展示自己的契机。
但是,无论一切怎么变化,在一个补习班里分辨出一个学生是好是坏的方式永远不会变,那就是谁坐在第一排。
坐在第一排是需要一定的心理素质的,因为第一排,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好胜心。人人都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从小到大一直在经历集体生活的孩子而言更是如此,那个时候大家还保留着一点初中生的幼稚和敏感。尚有心思学习的人会选择靠中间的位置,而至于最后一排,多是一些照着深圳网红留着短发的女孩,穿着淘宝上八九十块钱一件的假潮牌。
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最后一排的位置,一是因为我其实从来都不喜欢学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是开学的第一天,望着满地的阿迪耐克,而我穿了一双杂牌鞋。
和我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叫做刘文研。乍一听他的名字有一点像个女孩,但其实他长的五大三粗的,甚至还比我大上好几岁。我想刘文研的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一定是希望他好好学习,将来能读上研究生。但刘文研很显然辜负了他父母的期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子。
开学的那一天,刘文研穿了一双vans的板鞋,在我们那个时候非常流行。还没开始上课,他已经直接就往桌子上一趴,这种上课开始前就坐在最后一排睡觉的行为,和坐在第一排的感觉差不多,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一般人不敢这样随便蔑视老师。
所幸补习班的老师多是拿钱办事,也没有几个人有心思理他。
唯独有一个老师是例外,那个老师姓吴,我们叫他老吴头。
那时候补习班一上午有三节课,两节语数外随机,剩下一节固定是地理。老吴头就是那个叫地理的。他带着个近视眼镜,但活脱脱的一副老顽童嘴脸。第一节课上,别的老师都是带着翻看教材,只有他拿着两颗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头,在我们面前吹水。
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吴头捧着两块圆形的石头,对着班里人问。过了一伙,见班里没有人吭声,老吴头有举了举手里的石头,低着声说:这东西,那可是个宝贝。
这东西啊,是我以前跟着考察队,去渤海边上捡来的。这石头啊原本不长这样。经过了海浪的冲刷,日积月累才变得像现在这么圆。不信的话,你们看看这石头是不是跟你们平常见过的不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他的石头走到了第一排的女生跟前,有一个女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却没想到老吴头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冲着那个女生笑嘻嘻的说到,这可是个宝贝,可不能随便给你摸。
班里有几个人已经憋不住在偷偷的笑了,也不知道是笑那个女生,还是笑老吴头。
这地理啊,就是这么个学科。老吴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拿起了腔调。这石头啊,能被海浪给冲成圆的。这山啊,也能被风给吹平。不过同学们,你们知道地理还有什么作用吗。
这时候,班里已经有几个同学开始给他接话了,有个男生就在底下开始接话:老师,这你不说我们也不知道啊
哎.老吴头拉了个长音,笑了笑。小伙子,你给我站起来。
被点到名的那个男生站了起来,一脸不知所措。
今天我就教教你,地理还有什么作用。你去拿几本练习册来。老吴头接过练习册,拉着那个男生走到了刘文研的旁边。
你看啊,我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书和字典,在刘文研的旁边累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累成了一座用书本堆成的小山。说时迟那时快,老刘头突然狠狠地拍了一下刘文研的桌子。
这一下不止把我吓了一跳,更是把刘文研吓得不轻。连睡一上午的刘文研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堆零零散散的书落了一地。只见他瞪着一双冒着血丝的眼睛。全班更是立刻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老刘头,反而充耳不闻似的站在一边,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一样。只见他不慌不忙的拍了拍刘文研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随后才开口对着同学们说到:这地理啊,就是这样的一门学科,刚刚给同学们说的这个东西叫地震,关键时刻是能保命的。
我看着刘文研坐下,脸上还是一道道这一上午留下来的睡痕。我原本想着,说不得刘文研就要开始跟那个老师发火。却没想到,他居然拿起了课本开始乖乖的记起了笔记,随后,过了一伙他开始问我:哥们,我这是睡了多久。
两节课吧。我冲他笑了笑。随后也开始记起了我自己的笔记。
老吴头靠一节课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天上午结束以后,我开始隐隐有点期待老吴头的课。
下课以后,老吴头把我和刘文研叫了过去。老吴头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后开口跟我说,小伙子,学习不错啊。以前不是在这边念的吧。我冲他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开口说道,其他科都可以,就是地理跟数学不行。这以后分科了,不管学文学理,这两科都挺重要的。自己好好补补。随后又看了看刘文研,这一看不要紧,却是立马就笑了。此时的刘文研还顶着一头的鸡毛,老刘头看了看他。“这家长把你们送到这来,都是花了钱的。学不学的明白不要紧,多少咱也听点。”刘文研也没说话,就是冲他点了点头。
我们走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谢晓晶。显然她也是刚被谈完话。有几个女生在一边招呼她,她看了我们俩一眼,随后就匆匆跑开了。
临出校门的时候,刘文研突然把我叫住了。你家住哪啊。
Xx小区,我没跟刘文研说住板房的事,只是把那个小区的名字告诉了他。
那咱俩顺路啊,一块走吧。你等我一下,我去那边拿下自行车。他没等我说话,把我丢在原地,就跑过去拿车了。
那个时候正值房地产开发的浪潮期,我所居住的这个县城,隔三岔五的就是一个工地。说不上什么理由,但凡是黄土堆积的地方,总让人觉得比别的地方要热一些。补习班就开在一个工地的对面,有时候上课的时候,还能听到混凝土装填的声音。出了门往右拐是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有几个黄毛正站在那里抽烟。
我因为吴志鹏的事情,对于这群人有点说不上来的敏感。心想等也是等,刘文研起码长得挺高大,一起走还能给我壮壮胆。
过了一伙,刘文研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是那种老式自行车。我小时候在胡同里常见,他把书包往车筐里一撇。走吧
我们两个沿着小路一起走。走到路口的时候,经过那几个黄毛,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起抽烟。路过的时候一直在打量我们。刘文研两眼朝前,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但没想到我们刚走过去,一个人就开口叫住了我们。
刘文研本想继续往前走,但奈何有几个人已经在我们面前围住了。为首的那个黄毛走到了我们面前,咋的刘文研,这是装作没看见啊。
黄毛这一开口,就知道他们是老相识了。刘文研一只脚放在地上,屁股却是没从单车上挪动一下,显然是不准备下来了。有啥事吗?他开口问道
这一说却是把黄毛整笑了,他抬起头,拿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咋了?瞅瞅你不行吗?
要没啥事我就先回去了。刘文研撂下这句话就开始骑车,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跑了好一段路才停下,远远的回头看见黄毛他们还在那里吸烟。
我没问刘文研和黄毛之间是怎么回事,因为那时我俩还不太熟悉。又走了一伙,刘文研到家了。他家住在补课班附件一老小区,小区门旁边零零总总的好几个发廊。
我到家了。他对我说,随后把车停在发廊门口。我正准备要走,他却突然叫住了我:那啥,你是不是学习挺好的。
还行吧。我跟刘文研说。刘文研打量了我一伙,随后又对我说“你家不是本地的吧”
嗯是,我老家南方的。
哦哦,我老家东北的。那啥哥们,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啥事?
你这学习挺好的,以后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补补课啊。反正咱俩家也顺路,到时候你可以来我家吃饭。
我倒是没想到刘文研会这么说,在别人家吃饭这种事,以前倒也不是没经历过。先前和吴志鹏关系好的时候,少不了在他家解决。但我和刘文研还不熟悉。我本想拒绝。可是想了想家里的母亲和亮叔,最后还是同意了。
从那天以后,我每天早上从刘文研他家门口路过,有的时候碰见他,我俩就一起去补习班上课,中午去他家吃饭睡觉。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的过着。刘文研比我大了几岁,据他说是因为学习不好,留了好几年级。他和他姑生活在一起,他姑在楼下开了一家美发店。每天我们从小区门口经过,刘文研都会先跑到他姑的屋子里拿上一盆提早做好的饭,回家热了我俩一起吃。
除了开学第一天以外,之后黄毛再也没来过。
我和谢晓晶的缘分,起始于一节语文课。按理来说,补习班是很少上语文的。经历过应试教育的学生都知道,现如今的语文,早已经比不上书本里的那些描述。已经变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东西了。知道什么样的话该写在什么样的地方,剩下的时间就多学一下冠冕堂皇的话术,轻轻松松的分数就到手了。文学的魅力本来应该在课堂上普渡众生,但如今却成为了只有少数学子才能享受到的特殊优待。无数的语文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节作文课,高高挂在黑板上的东西永远不是思辨和个性,闪闪发光的两个字永远属于分数。
谁会在补习班补习语文呢?
但是我们恰巧就上了那么一节作文课。
那节课是老吴头安排的,请的据说是他年轻时候的一个学生。白送的一堂课却是门可罗雀,一屋子大大小小也没坐满几个人。被我拉来的刘文研更是没撑住几分钟就睡着了。
那趟作文课具体写的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我只知道作文是我从小到大的强项,是我在老家那些年,无数次外强中干的本钱。我十四五岁的那个时候其实什么也不懂,但却经常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写作文的时候更是这样。天马行空的文笔加上自以为是的深度。一篇作文经常洋洋洒洒好几千字,语文考试只以超过字数限制写到背面为乐。
但谢晓晶却不是这样。虽然我和谢晓晶认识的很早,但我第一次读到她的文章还是在高中以后的校报上。谢晓晶的文章简练,利落却不凡。下笔之处往往精准,稚嫩之中却又不乏文思。认识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其实是读她的文章,那个时候我虽然和谢晓晶认识很久了,却又有一种第一次认识到她的感觉。
可我那时总也没办法像谢晓晶那样写东西。别人不了解我,但是我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文字对我而言不光是武器,还是一个宣泄的通道。我同文字与谢晓晶同文字的关系,打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我从没有办法停掉我内心中那种激荡的情绪和不安,自然永远学不来她人的那种沉稳和干练。
至少那时是这样的。
那天放学以后,谢晓晶在校门口叫住了我。她一路小跑跑到了我旁边,随后递给了我一张作文纸。我拿起来一看,那是我在上课的时候写的那篇,作文上密密麻麻被画了好多的红线,在作文的背后,还有很长的一段批语。
你东西落下了,谢晓晶对我着,随后又看了看旁边的刘文研。
老师让我把这个东西拿给你,他跟我说他觉得你写的不错,让我们以后可以多聊聊。
一旁的刘文研没有说话,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还蹬着地。
你有手机吗?谢晓晶突然对我说。我拿出了兜里的智能机。加个qq吧,以后有什么写东西上的事情,我们可以多聊聊。
彻头彻尾的好学生发言。
我跟谢晓晶交换联系方式的时间好像非常漫长,中间我的手机信号一直不好,连着开关机了好几次。整个这个过程中,刘文研一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伙,谢晓晶主动对刘文研说道:同学,也换个联系方式吧,认识一下。一边说着,她一边主动把手机递到了刘文研面前。
这时,刘文研才主动看向谢晓晶。他换上了一副憨厚的表情,我和第一次在课堂上见过的一模一样。没事,我加你吧。他让谢晓晶念了一下她的qq号。
交换完联系方式以后,谢晓晶就从另一条路上走了。那天中午,我们回到刘文研家,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翻看谢晓晶的空间和头像。
她的空间很整齐,基本上没什么内容,很大一部分还是封锁的,除此之外就只有零零散散几条转发的信息,还多是一些保佑考试过关的消息。我在翻看谢晓晶空间的时候,注意到刘文研也在玩手机。我想知道刘文研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看谢晓晶的qq。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刘文研对谢晓晶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我几次谈论到谢晓晶,都被他转移走了话题。
吃过饭以后,刘文研开始催促我到房间里学习。那段时间他一直是这样,一吃完饭就拉着我到房间里补课。但说是补课,其实他没有几次是真正认真的,基本上讲不到两道题就开始坐着看手机,最后往往是我一个人坐在一边,默默地写着作业。
那天也是和往常一样,我坐在那里写作业。没过一伙,手机突然传来了一条信息,是谢晓晶发来的,那是她发给我的第一条信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分享给了我一首歌,那是岸部真明的一首指弹,叫做流动的云。
我问刘文研知不知道谢晓晶这是什么意思,刘文研连头也没抬一下,人家对你有意思呗,这有啥可问的。
没准吧,我心里想着,但是嘴上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找了一首自己先前也非常喜欢的歌,随手发给了谢晓晶。在那之后,谢晓晶就没有给我发信息了。
刘文研嘴上一直嚷嚷着要好好学习,但其实他从来没真正好好学习过。除了补习班刚开课的那一段时间,他还能每天坚持着不睡觉。剩下的时间,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靠睡觉打发。起先他还要求我每次上课睡觉的时候都把他拍醒,再后来甚至干脆升级了打醒。他在胳膊上给我比划了一个位置,告诉他睡觉的时候我就狠狠锤这里。我问他说这么打你不疼吗,他还是那副很憨厚的模样,告诉我说锤这里没关系,能长肌肉。虽然他此次都这么说,但其实我一次都没有打过。
有一天中午,刘文研突然跟我说他今天家里有点事情,让我先别去他家。我虽然好奇是什么事情,但也没有过问。走到他家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家楼下停着一辆我先前没见过的车。车是东北的牌照。但这在这个地方也不算是稀奇,这里遍地都是东北人。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 [endif]刘文研还是像往常一样跑来上课,但出奇的是,这一天他没有睡觉,但也没有学习。只是拿着笔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刘文研把我叫了出去。
我们两个人跑到了厕所里,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盒烟。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以外在家里都没见他抽过,更不要提带到学校里来了。他熟练的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根,随后看了看我,又递了一根到我手里。我冲他摇了摇手。我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来来往往进出厕所的人有很多,但能在补习班上课的基本上都是好学生。有几个人看着刘文研在窗口抽烟,干脆就绕道走了,剩下的几个进来的,也是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上厕所。
刘文研看他们那个样子,突然一下就笑了。我倒是很少见他这么笑。我陪他在厕所抽完烟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了,我俩才往外走。临走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天放学之后,刘文研突然跟我讲了好多他以前的事情。
他说他高中的时候,在东北老家和人打架,一不小心砍伤了人。父母为了把他送出来避风头,才托他大姑把他带到了这里。他刚来的时候,这边没有一所高中愿意收他,所以他只能从初中开始重新念起。
那你是那个时候认识的黄毛?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问出了我好久以来的疑问。
他沉默了一伙,低着声音对我说了声,是。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伙,没多久,他又边走着边点着了一根烟。
那天之后,刘文研隔三岔五的就开始逃课。但是每天中午,他都会准时出现在补习班门口,接我到他家吃饭。我一开始想劝劝他别这样,但话憋在嘴边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我们有时会拖到很晚才走,因为刘文研不想碰见老吴头。老吴头是那个时候唯一一个还会关心刘文研境况的老师,除此之外,有些老师可能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再后来刘文研就不经常来上课了,我们之间也渐渐断了联系。我很久以后再见到刘文研是在他家楼下的一个理发店,他烫了一头花花绿绿的头发,还是老样子,身子很高,加上那头头发显得特别显眼。我站在离那家店很远的地方看了好一伙,最终还是没进去打扰他。因为那个时候我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想他也是。
其实没有谁比谁强到哪里,我在念书,他不念了。但本质上都是一样,他只是比我更早去体会一点生活的苦。而我还能借着读书的由头,享受几年相对安稳的时光。
在那天回家以后,刘文研给我讲了他和黄毛的事情,原话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能把我记得的东西写在这里。刘文研告诉我,在他和黄毛决裂的那个中午,他替黄毛最后打了一次架。其实他下定决定要做些改变已经很久了,但是那个时候,他还是什么都没和黄毛说。说自己要去好好学习吗?他觉得丢脸。但除了丢脸以外,更多的是没办法开口。那天之后,他删除了黄毛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黄毛的电话他也一次都没有接过。黄毛来学校门口找他的那天,天气很热,学校周边全是扬起的黄土。刘文研穿着黑色的长裤,裤脚露出来一点黝黑的皮肤。他骑着脚踏车飞快地向前跑着,连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天我跟在他的身后,好多东西都像那样变成了飞扬起来的尘土。
补习班两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了,临走前,老吴头履行承诺,送了班里一个人一个他从海边捡回来的石头。当然他也没忘记刘文研,他把刘文研的石头交给了我,让我帮忙带给他。我想了想,最后还是把那块石头带给了刘文研。临走前,老吴头还额外给了我一个牛皮的笔记本,黑色的封面,上面烙着几个烫金的大字。老吴头是个很好的人,好的让你很难忘记他。我想这一点,对于当时的每一个人而言,都是一样的。
我有时候经常会觉得,人这一生中遭遇的所有命运,都会在先前的时光里找到某种前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迷信这种理论。生活中所发生的琐碎的事务,往往都和过去的某件事之间连接着某种特殊的线。我有一个朋友和我比喻过,他说这是上帝的伏笔。但是我却觉得,单单用伏笔这两个字描绘他,总是不能显现出它的本质。
我同刘文研的相遇,只有短短两个月时间。但是时过境迁很多年,有许多记忆里的人都已经在我脑海里褪色了。但唯独刘文研还在。而当我如今再想回起曾经的那些事情,我又一次清楚的感受到了那股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线。我会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去讲述他,讲述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一直羁绊了我和刘文研的东西。
两个月的补习时光是很短的,尤其对于处在这段时光里的我而言,似乎一下子就过去了。但两个月的时光也是很漫长的,就在那个暑假快要濒临结尾的时候,我们的新房完成了装修。
这两个月里,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忽略着亮叔同我母亲之间关系的进展。人是否会选择忍耐一样东西,许多时候往往都只出于他自己的良心。这并非是出于一种对他人的关怀和尊重,尤其是对于亮叔和我。
亮叔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长了一副文静儒雅的面孔。但并非是读书人知书达理的那种儒雅,而是一种流于表面的亲和。事实上,亮叔也却是没有读过几个书,他的工作是工地上类似于包工头的位置。这不算是什么正式的编制,所以一年到头的收入,往往都靠着老板打点提携。
他同我母亲的相遇,和我母亲的娘家一样,至今仍然是个谜。对我而言,他像是突如其来闯入了我生活的一个陌生人。
即便他附带的礼物那样的美好。
新房成交的那一天,所有的家具装修都已经安排妥当。包括我自己的房间,也如愿以偿地被刷成了蓝色。但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蓝,是一种略微有些漆黑,甚至还带着一点点不安感觉的蓝色。在我的想象中,我同亮叔所描绘的那个房间,应该是晴天里天空的样子,带着一点点少不更事时幻想的浪漫。但最终所呈现的样貌,更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尤其是在那仅有的一扇小小的窗户面前,显得更加压抑和封闭。
但是,对于当时我的而言,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已经是难得的幸福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值得要求的呢?
母亲的房间很大,样子也很漂亮。有一扇巨大而又明亮的窗户,贴着浅粉色的壁纸。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好像能把阳光留住一样温暖。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本陈旧的相册。相册里满是母亲和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们从老家过来的时候,母亲特意把他收在了老卧室的抽屉里,但最终还是被我发现,偷偷的装了起来。我不想让母亲看到,就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藏到了我自己房间的床底下。
我们收拾的时候,亮叔全程都没有过来帮忙。他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打点。那一整天他都呆在外面。而在那一天的结尾,我搬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亮叔也和母亲一起,躺在了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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