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排平房

多年以来，我的梦常会趁我不备，悄悄溜回那一排平房。四个大开间整齐排列，长长的走廊，廊前的小院里，葳蕤的葡萄藤爬满架子，风中颤抖着几枝新生的嫩芽。

夏日午后，暗淡的空气凝滞不动，有嘹亮的蝉鸣。我在奶奶不停摇动的蒲扇下睡一个不必计较何时醒来的觉。这种普通的光影片刻，成就了我的往昔，也牵扯着我的未来。

我无法追忆在那漫长的光阴里，我都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似乎时间的大部分是用来写作业、看小人书、发呆、等待小伙伴来找我玩耍。但一定有一部分光阴去向不明，它让我渴望长大，所以觉得日子悠长。

从八岁到十六岁，整整八年，我并没长大太多。依旧丢三落四，忘了带钥匙，把自己锁在门外；依旧多愁善感，为小事落泪，等着亲人的糖果和关怀；依旧慵懒散漫，在大街小巷游逛，忘记回家的时间。

我时常会记得这些。这些我想要忘掉的事情偏偏深植在我记忆之中，它们构成了我成长的大部分内容。

那些不停被我遗失的钥匙、玩具、书籍，当时的丢失给我带来巨大困扰，如今想来却一点也不心痛；那些我闭着眼也能流畅穿行的大街小巷，当时觉得会永远如此交错纵横，如今走过却完全陌生，是成片的居民区、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我才知道，我终将无法留住我曾经和现在握有的每一样东西，包括我自己，我的亲人，包括我的爱情，我的财富，包括那一排平房前的葡萄树。岁月终会将它们连根拔起，扬弃于风尘中，而我，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的无力接受。

那颗葡萄树至少有20年的树龄，我们搬过来的时候，上一家住户就叮嘱我们，要好好照顾它。从小学到初中，我写过无数篇《我家的葡萄树》，说夏天在葡萄树下面写作业，很阴凉，秋天树上挂满了紫红饱满的巨峰葡萄，很甜蜜。其实，葡萄树下经常会掉下一个个巨大青绿的毛毛虫，我们避之不及，何况呆着写作业。而那些葡萄，还没等到成熟，早已不见踪影。我和哥哥带回家的一大帮同学，让那些葡萄总也等不到最甜蜜的成熟。从小，我们就学会了不诚实的对待生活。

童年的我，在某座老房子前

搬家那天，哥哥坚持要把小黑带走。

小黑是一条土狗，是哥哥漂亮的女班长送给他的。那天下着雨，木窗传来轻叩声，小心青涩而神秘。哥哥推开窗，那个眼眸灿若星辰、梳着两条大麻花辫的女孩，从窗栅栏的空隙里，塞过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那天的雨细而密，女孩的头发上缀满了晶莹如钻石般的水滴，而小狗却如一团黑色的毛球，温暖干燥。我想，她一定是把它一路揣在怀里，紧贴她的秋衣，用外衣，用手，用头，用心护着，爱着。只为了给一个男孩，送上最美。

到新居安顿下来，才发现小黑不见了。我和哥哥到处寻找，奶奶却淡定的说，它肯定回老宅去了。老宅离新居很远，况且，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几天过去，我们都默认了小黑走丢的事实。

那天早晨，哥哥和我推开门，一条又瘦又脏的小狗蹿出来，喉咙呜咽不停，潦倒得不得了。是我们的小黑。我知道它是真的回去看过了那排平房。它一路奔波，奔向昔日的眷恋，看到的却是熟悉的家园人去楼空，一片死寂，它是如何惊惧和痛苦。

人类熟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以很多时候并不会以舍弃旧物为苦，比如搬家，大人们都欢天喜地。但小黑是一条狗，它没有受过人类的教育，它只是遵从本性，去眷恋它所眷恋的，无论贫富好坏。

那排平房，在我们搬离后，又有新的人家入住。我时常会和哥哥回去看看，在附近溜达。我听到平房里传来孩子的嬉闹哭喊，闻到米饭香，也看到伸出了墙外的葡萄秧子，和我们住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问哥哥，今年不知道葡萄结果多不多，甜不甜。哥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没有应答，拉着我的手说，走，回家。

直到那天，哥哥火急火燎带着我一路奔跑，跑到平房前，烈日下我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仿佛去奔赴一场不能错过的生命之约。但是，当我们到达，屋顶不见了了，墙已经拆倒大半，葡萄架子坍塌，手臂般粗的老藤已被锯断。掀翻的泥土触目惊心，那个夏日午后蒲扇下的梦已经支离破碎。

长大后第一张艺术照，有年代感的土气，有年少装深沉的可笑

后来我们离开了这座城市，在我工作后，又回去过一次。

我在记忆的荒野里拼命定位那排平房的位置。我穿越在一片崭新的楼群里，为自己的健忘暗自惊心。它曾经在这个街心公园处，还是在那个红绿灯旁。那一片绿化带，是不是曾经盘绕过一株葳蕤的葡萄。我丢弃的一截秃头铅笔，遗失的一把钥匙，一定还留在这里，变成了古老泥土的一部分。

陪我过来的初中同学，兴奋的指着不远处的高楼，说这是城市CBD，商业圈，里边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却疑心这句话的真实性。至少，它没有一排老旧的平房，它没有我熟悉的大街小巷。我走在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却需要别人带路，不然，我将会迷失方向。

这种感觉如一只突兀伸出的拳头，猝然击中我的自负骄傲，击中我自以为是的信心-----你以为你能掌控一切，知道得够多，其实，往往不然！很多你所不察觉的，不知晓的，正默默滋生于世间各个角落，以不可逆转的姿态，在岁月中生长。

刚毕业，海口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