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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的囚牢——读《金阁寺》

自由人的囚牢——读《金阁寺》

作者: 镜镜镜_ | 来源:发表于2019-02-12 18:33 被阅读30次

      1950年,林养贤在京都烧出惊世骇俗的火光;1956年,三岛由纪夫以苦寻至枯竭的灵魂为燃料,在文坛点起了一场熊熊烈火,这火焰,就是《金阁寺》。

      现实事例的存在易使人将《金阁寺》简单定义为一部衍生小说,而在我看来,纵火犯的躯壳里居住着另一个灵魂,作者以此事件为载体来传达自己充斥着矛盾与斗争的美学观念。三岛由纪夫借边缘人物那哈哈镜般偏离常理的视角来勾勒奇异怪诞的美之理念,又通过主人公从小沙弥到纵火犯的形象转变表现人与美之间充满张力的扭曲关系,预示了人类在美的笼罩下筋疲力竭的命运悲剧,一场作茧自缚的悲剧。


    被奴役的创造者

      人与美不歇的斗争是贯穿《金阁寺》的线索,那是人即便以失败者的身份也要维持,或者说不得不维持的斗争。在这场拉锯战中,人既是美的创造者,又是美的臣服者;既是美的追求者,又是美的仇恨者。

      作为一个因结巴而沉郁的游离者,主人公沟口透过自身的缺口折射出与其现实状况相反的异世界。他以残疾和由此产生的对美的渴望为材质,以金阁为载体,构筑美的理念,也就是说,沟口创造了此后他苦苦寻觅和追求的美。但对美的肯定其原始来源正是对丑陋自我的否定,这粒种子以他的孱弱、自卑、孤独为土壤,发芽萌生,盛大的花朵却朝向天空远离地面,由沟口而来的美之理念独立、逃逸成为了遥远而不可及的异己存在。

      此外,沟口还为美设置了崇高、不可颠覆的定义。他曾询问金阁:“倘使你的美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其实这个问句已经包含了答案——美之为美是由它的本质属性决定的。美可以隐藏,可以消失,却不可以不是美本身。就这样,沟口一边赋予美不可推翻的性质,一边又将自己抛出美的领域,好似把无可匹敌的武器交与某人,自己却站到了对立阵营里,最后终于在他潜意识的允许下,让这个理念奴役了自己,这便产生了主位的颠倒。沟口没有认识到他是在为自己构建囚牢,从而不懈地追求着囚牢,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却无力挣脱。在这种倒转扭曲的关系中,他对美的情感也逐渐发生了逆化。

      起初沟口对金阁的憧憬并不难理解。被世界拒绝的人希望忘却残缺的痛苦,为自己孤立的存在构建合理性,就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消解个性(自身)与共性(世界)的矛盾。沟口一方面急需为自己的生存困境寻找意义,另一方面又因个人的丑陋残缺而渴求完满之美,再加上父亲对金阁寺的称赞,便自然而然地把美的概念投射到这一物质实体上,并以之为媒介,将他的人生使命与美联系起来。这初步形成了人、物、美三者的关系链条,而它们之间的波动张力衍生出了种种后续。

      当沟口尚未亲眼看见金阁时,安全的距离恰到好处地展现美与物的重叠影像而不足以使人看到二者隐含的斗争,因此美的完满性和物的可及性能够相得益彰地融于同一客体。美的迷醉使沟口暂时忘却自己的痛苦,而金阁的实在又使这种心理满足有相对稳固的保障,“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此时沟口面对美的姿态是水平线上的眺望,二者处于同一次元处于同一高度,差距仅是随时都可以跨越的物理距离。

      然而物是美的承载者也是美的限制者,美通过物与人世连结,又因物与人世隔离。等到沟口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金阁,他明显地感到失望。物质的局限性使其比起精神构筑的美来,相形见绌,它只能承载与传达部分美的影像,永远也不可能是美本身,甚至在投射美的过程中消磨美。精神与物质的冲突性向沟口彰显出来,连接他与美的锁链发生了短暂的松动,但随即被沟口主动加固,他迫使自己相信金阁故意隐藏了它的美。即便后来他在观察父亲遗容时认识到精神与物质间明晰的界限与割裂——精神通过死变成物质,也不愿坦然承认这一本质的隔离同样适用于金阁和美。

      沟口为什么坚持追寻金阁?原因之一是他无法放弃那个将自己与美沟通的渠道,金阁作为窥伺美的万花筒,不论这一器具多么简陋,但透过它看到的光芒和绚烂却可以使人迷醉;金阁实质性的构造也使沟口对美的向往有一个具体的发散点,从而建立起二者的正面刺激。其次,便是物质的负面刺激。由于现实的失望,沟口更感受到梦想中的美的纯粹,如果说沟口对美的期冀是一朵花,那么对金阁的期冀便是附着于花枝的杂叶,失望犹如叶片掉落,零落、腐化,以死亡来滋养那朵花,使其疯狂生长。到这一阶段,现实之物的不堪使沟口主动消解掉美错位于物的可及性,他将美提纯为更高级的存在,进一步强化美的力量。于是沟口对美的可及的眺望变成了处于低位的不可及的仰望,水平的距离转为塔式的落差,他开始祈求金阁向自己袒露秘密。

      二者之间的鸿沟使美不再是温情的避难所,而是以其高高在上的姿态更加局促地彰显出沟口的丑陋,仿佛耻辱柱一般形成了美对个体的压迫和疏离。沟口既热切地想接近美,来排遣自己的孤独感和残缺感,达到自我完整,又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他们之间的隔阂。美的绝对完满超越了他,孤立着他,只有当美通过某种途径短暂地降格时,他才感受到它与自己达成和解。有为子的背叛使原本被拒绝的沟口感受到她“属于自己”;战火之于金阁也是如此,“在这人世间,我和金阁有着共同的危难,这激励了我。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联系在一起的媒介。”沟口无力向上攀升至美的境界,只能寄希望于将美拉至下界,拉至与他等同的位置,通过共同参与、融为一体的集体感来摆脱孤立境况。面临毁灭,物质之金阁与幻想之金阁的尖锐斗争和深刻阻隔已经消解,它们甚至再次重叠了,而沟口与物质所将承受的命运也就等同于他和美的共同遭遇——他和美是同一阵营的。

      可惜这种降格是虚妄的、临时的,只不过是人一厢情愿的自我麻痹,人无法与绝对的美同处并存,假象消退后便是梦幻的肥皂泡“噗嗤”一声的残忍破灭。京都没有遭遇空袭,金阁依旧辉煌,沟口和美短暂建立的联系被割断,他再次被排除在美的领域之外。如果说之前沟口只是被超脱形态之外的美拒绝,尚能平和地与作为物质的金阁相处,能在其中正常地起居、工作,那么这次的经历,则使美的物质载体也产生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三者间的和谐关系彻底破裂。

      当沟口发觉到这一情况后,他不再寄希望于美的拯救,转而企图融入人世。但正如上文所说,是沟口创造了美并以此赋予自身存在的合法性,那么抛弃美就相当于否认与抹杀自我,因此他根本无力将其剥离,美紧密地包围着他、如鬼魅般伴随着他。美赋予沟口的独特性使他区别于不为美所囿的众人,同时美的超脱性和人间的世俗性呈现两极排斥,于是它既不让沟口融入自己,也阻碍他进入人世,只能保持游魂般徘徊的状态。美以绝对力量辖制沟口,成为他无力的根源与沉重的负担,沟口摆脱金阁的渴望油然而生。在反复的尝试失败后,沟口将美视为怨敌,对金阁积累起恨意,最后产生将之毁灭来使自己得到自由释放的念头。他是向自己求而不得又无力放弃的希望报复。

      烧毁金阁无异于南泉斩猫,只能破坏美的附着物,却不能动摇美。但由于当时的沟口坚信行为改变世界,而显然行为无法直接作用在观念的美之上,因此他转向作为象征的金阁。这一举动也恰巧潜在地反映出即便人能察觉到美与物的对立性,却仍无法彻底剥离二者在某种程度上的统一性,正如沟口所说的:“木匠只为家务之便而制造的小抽屉,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间凌驾于这物体的形态之上,历时数十年、数百年后,反之时间仿佛凝固起来而形成了这物体般的形态。”

      在纵火前沟口注视着金阁,突然发现其实认识才是改变世界的方式,并且明白所谓的美只是一种对他处的寻求,是在此岸眺望彼岸的希望,是无止境的虚无——“它尽管梦想着完整,却不知道完结,被唆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这里的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他对金阁细部与整体关系的鉴赏彰显了美的本质:美如果是完结的,那么它就是死的,停滞的,无望的;而美如果是残缺的,就不能称之为美。美别无选择,只能是进行时,只能是永不停息的对完整的渴望,就像一首卡农,每一个声部都拥有自己的曲调,同时又不断追逐着另一个声部,形成循环往复的和弦。

      醒悟到美的虚无本质后,沟口还是纵火烧了金阁,并决定继续活下去,这似乎证明了他的解脱与自由。然而,我认为恰恰相反:沟口的选择,是一种自甘痛苦的永恒失败。

      当他置身于熊熊燃烧的金阁之中,仍然企图登上究竟顶,欲将之作为自己的葬身所,这就是他难以摆脱对美的渴望的明据。之前的了悟只是一场短暂的表面的胜利,或者说更增添了无奈的悲剧色彩,因为人即便明白了美不过是由自己的欲念创造出来的东西,却依旧无法停止对它的追逐,“人的一生注定处在一种异化的疯狂想象的自我当中”。这是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循环:人设立虚无来赋予自身意义,而意义只有到达那一个虚无才会完整。可我们知道,彼岸永远是彼岸,能到达的彼岸就变质为此岸,那扇象征着美的抗拒、无法打开的究竟顶大门正是美之无解和人之悲剧的预兆。沟口毫不犹豫地逃生,他不是放弃了对美的追求,而是接下了以整个人生为代价的必输挑战。他明白了自己的宿命,那就是处在无法逃离美的束缚又无法与美达成和解的两难中,处在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的苦旅中,作困兽之斗,直到死亡也不得解脱。


    美的辩证

      在沟口与美的荒诞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美自身也充满了争执和矛盾:美与恶、存在和灭亡、瞬间及永恒……三岛由纪夫借着沟口唱出了他自己对于美的走板荒腔。

      在《金阁寺》中,美与恶相生相成,美借助恶而彰显。沟口想象的辉煌美丽的金阁总是离不开沉沉黑暗的笼罩与衬托,没有对应,美与恶的概念就无法存在,它们既相互排斥,又无法分离。雪莱在《诗辩》中提及:“因为人性的构成,本来就缺少和谐,这原是无法解释的,而我们自身的卑微部分所予的苦痛又往往和崇高部分所予的快乐相联系。悲愁、恐惧、痛苦、失望的本身,往往被选择为接近至善的一些表现。”雪莱将痛苦的极致推到至善,而沟口把美的极致推到恶。虽然前者是将苦痛崇高化,而后者反之,认为当人思虑美的同时,也会不知不觉地碰到这个世间最黑暗的思想,但二者都提出了看似割裂的美与恶的相融性与转化可能,颠覆常见的二元对立理论。

      此外,三岛由纪夫还在文本中渗透了日本文化特有的物哀之美,即追求瞬间性的绚烂绽放,哪怕在这一瞬之后就是永恒的灭亡和死寂,在这种价值观作用下,存亡与久长都发生了一定的偏转。对沟口而言,短暂的瞬间其实是永恒的化身,对美的毁灭反倒是对它的一种保留,也就是说以瞬间来窥探永恒、借毁灭来使之长存。这种思想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通过对金阁的摧毁显现得淋漓尽致,但其实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早已隐隐显露出了端倪。

      沟口曾回忆自己年幼时看到的月光下有为子的脸,并认为“有为子的脸美成如此的瞬间,不论是在她的生涯里,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涯里,恐怕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美显现的时间是短暂的,正如有为子那张拒绝世界的脸没过多久便突然变形了,但这并不是代表美是短暂的,正如这一瞬间的印象将会永远在沟口心中存留。美是永恒的,它只不过是偶尔向人世打开一扇通往它的大门,门内透出了光,然后又吝啬地匆匆关上,仅留给人瞬间的观望,然而就是通过这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使人看见了背后宏大的永恒。

      当沟口注视着军人脱下来的衣物时,他联想到荣誉坟墓和年轻英雄的遗物,并感到它们“荡出一种抒情的美”。柏木在与沟口的讨论中更是直白地说:“你不觉得我们突然变得残暴,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吗?——譬如就在这样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射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吗?”这些想法无不透露出一股毁灭美学的味道,极致的美会使人产生摧毁它的欲望。只有在毁灭面前,即将被撕裂的美才能更加悲剧性地闪耀其价值,犹如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般更令人珍视,所以沟口才会在认为金阁即将遭受炮火而成为灰烬后,更沉湎它的美。

     与此同时,也只有毁灭能使美成为回忆、成为过去,从而像旧照片一样永远地以那时的姿态保留下来,不会遭致后世可能的篡改与变动,也就是说,通过毁灭来防止毁灭。在沟口听到鹤川被车撞死的消息时,他虽然落泪了,却也认为这种纯粹的死“与他无比纯洁的生的结构是相称的”;而当他得知鹤川自杀的真相后,发觉“他这样地变形,托付于他的东西同死一起消失了。”鹤川所代表的美经历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存在的毁灭,他从人世消失,但是他身上所寄寓的光明、纯洁、希望却存留着切实的痕迹,第二次是本质的毁灭,他的美被彻底地颠覆,显示出背后的虚假和脆弱,无法弥补。这件事使沟口更加坚定了加快行动进行的决心,不能与美达成和解是他要烧毁金阁无可争议的原因,母亲、老师、柏木的丑陋及鹤川的幻灭也是沟口恶之力量的来源,然而此刻他的信念的加强,是否潜在地暗含着对美的保护呢?因为,只有在金阁像鹤川一样变质之前,就把它摧毁,才能保证自己是对真正的美进行了复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维护了美之为美的本性。或许,想要毁灭美、征服美的沟口在潜意识里恰恰是美最真挚狂热的信仰者吧。


      《金阁寺》中的美以永恒而流动的形态出现,它像一团无法把握和触碰的雾,远观时让人明确地知道它就在那里,而近看却容易迷失其中。它包含着矛盾,又使矛盾相融;它来自于人,又傲然地凌驾其上。它是人类痛苦的解药,又是人类悲剧的来源,是回不去起点又到不了终点的莫比乌斯带。

      而面对这样无法挣脱的牢笼,人的力量的无限和有限、价值的产生与毁灭、意义的显现和消磨,就体现在人为自己幻想了一个自由的远方,然后在追寻的旅途中为自己戴上镣铐,并坚持走下去。或许,三岛由纪夫最后的自尽,就是为这注定的宿命做出的微弱而惨烈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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