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天, 天空似乎还是从前的模样。几朵淡淡的白云浮在头顶,好像从来没有移动过;阳光不急不躁,依旧在我的脚下停留。
清澈的小河,依旧不改旧时波,向西奔腾不息。河水哗哗作响, 我听到了, 那是时光倒流的声音。
天边飘过一阵奇异的风,撩起我少年的心思。 走着昔日的路,看着昔日的风景,真遇到昔日的人吗?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似的,突然蹿在面前,吓我一挑。
是一个男生,长头发, 瓜子脸,月牙眼 ,樱桃小嘴,娇小的身材, 雪白的皮肤,看上去倒像一个乖巧、精致的女孩。
他正走在上学的路上。肩上挎着一个没有拉链的黄色书包, 书并不多,书包显得空荡荡的。 随着轻快的脚步,钢笔在文具盒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青色的裤腿上打着几块黑色的布丁,布丁摞布丁,显得很不协调。 即便如此,裤子上仍有手指大的窟窿没有缝上,露出小腿的肌肉。
啊,在这深秋十月,他竟没有穿秋裤,他不冷吗?
走近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不是五十年前的我吗? 我凝视着他水嫩的脸, 没想到我曾如此年轻, 像一朵鲜艳的玫瑰,盛开在春天里, 怎么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年轻,就像霜冻的茄子老得只剩一张皮呢?
怎么会在这里相遇?不是做梦吧?我揉着眼,语气怯怯的:“你叫马清平,在四报中学念书吧?”
他点了点头 ,不想搭理我。
“你喜欢上班上的一个女生,你把她的名字写在日记本里,写在沙滩上,可是求而不得,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 我挼了捋比稻草还长的白胡须 ,脸上堆着神秘的笑容 。
本想跟他套近乎,谁知他愣了一下,脸腾的红了,扭头就走。
他的出现,一下激起我灵魂的共鸣,脚步也不由向他挪去。
我紧跟着他。清晨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也照着他。 我不知道,我是他的影子,还是他是我的影子。晚上,他是沉睡的我,白天,我是行走的他。
我紧跟着他,一个是满脸稚气的少年,一个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因为淋过雨,所以想为他撑伞;因为挨个冻,所以想为他取暖;因为跌倒过,所以想为他铺路;因为摸过黑,所以想为他点灯;因为迷过路,所以想为他导航......
没有自行车的他,专挑小路。一路上,钻树林, 翻大坝,蹚水沟,踩泥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学校。
每天六趟,每次五公里,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第一节就是英语课。刚从小学调来的英语老师, 身子又瘦又直,像根竹子;皮肤既黑,又皱,活像一张粗糙的皮革。 发起脾气来, 一双不大的眼睛, 闪着犀利的光芒,穿透薄薄的眼镜, 像匕首一样刺得人浑身颤抖。
上学,成了他沉重的负担,英语,成了他的噩梦 。
想到这里,他调头往回走进钓鱼刘村的一片竹林。
竹林真幽静。 鸟儿在头上叽叽地叫着,溪水在脚下潺潺地流着,鱼儿在河边慢慢地游着…… 每次逃学,他就会躲进这片神秘的竹林,这里,没有学习的压力 , 没有老师的责骂,是他的世外桃源。
他不敢回家。父母含辛茹苦供他读书,如果知道自己逃学,他们会感到多么伤心和绝望!
他找了一块青石板,躺下来,准备枕着书包睡一会。 就在这时,我大喝一声:“ 臭小子,你的英语全班倒数第一,你还有脸在这睡觉?”
那些逃过的学、旷过的课、偷过的懒,塑造了今天的自己,让我一辈子像带着沉重的枷锁,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种种苦难,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当过煤炭工人。那一年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我被困在井下几天几夜, 如果不是搜救队的警犬找到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也当过建筑工人,整日像牛马一样劳动,却只能解决温饱问题。 想想那些至今无法讨回的工资,我的心还在滴血。
苍天啊大地啊,我已是快七十的人了, 还待在工地,除了一身的疲惫和伤痛,我一无所有,我拿什么度余生? 拿什么度余生呀?
一生的苦难,化作一股无名的怒火, 在我心中熊熊燃烧。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拽着他的衣领, 伸出右腿将他绊倒,拾起地上的柳条, 朝他屁股上猛抽。
他用胳膊支起身子,翻身站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准备把眼前的老头臭骂一顿,可又觉得不对劲。
眼前的这个人好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看他的言行举止像爷爷,可是爷爷也死了好多年;论他的相貌倒和自己长得相似,可和他又没有血缘关系。
“孩子,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未来的你 。”我语气像湖水一样平静,脸上却严肃得没有一丝表情。
他惊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你……你……你是未来的我?”
我点点头:“孩子,未来的你,是由现在的你决定的; 你现在吃不了读书的苦,以后会吃尽生活的苦。”
还想再给他点忠告,可是再多的说教都不能替他走完人生的路。
看着从前的我,再看看现在的我, 我将他拉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千言万语竟不知说什么。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 残阳像一道鲜血染红了天空。黄昏,像一位迟暮的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悄悄地,从山的那边,从天的尽头蹒跚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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