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如盛景,堪比日月星,
万象美如仙,皆是虚幻影。
——《洛诗集》
1
近来月白族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我的父王归西了。哀嚎遍野了三天三夜。
而第二件比这更惨绝人寰的大事是,二娘把我许配给了隔壁丑得惊天动地的黄鼠狼。
正所谓黄鼠狼娶鸡回家,命不久矣。
为了保住我的小命,我选了个风沙漫天的日子——逃婚。
那日天气极其不好,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烟白色风沙,从九天奇荒一路弥漫到月白山丘。
按照上古星司的占卜卦象来说,这种天气不宜外出。何况还是逃婚这么高难度的行为。
所以当我撞进顾萧城怀中的时候,我已经被二娘养的护山神兽追了整整两个时辰。
一脸风尘,四肢无力,整个人直接挂在顾萧城的身上。
眼看身后的神兽已经扑了过来,我以为凶多吉少了,顾萧城只是广袖一挥,神兽便“呜”的一声瘫倒在地。
此等高深法力看得我目瞪口呆,千年神兽道行并不小,他却仅仅一挥衣袖就把它解决了。我赶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抬眼迎上一对深似寒潭的双眸,嵌在冷若冰霜的脸庞上,深不见底。
好一张冰窟窿似的俊脸。
天空中金光一闪,二娘的声音千里传音而来:“宝珠,你个死丫头,还不快点给我滚回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法力无边的美男,像是有了强大的靠山,死死的搂住他的脖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哭道:“仙人,救我,我娘逼我嫁给个丑八怪我好怕怕。”
我原以为他会把我一把推开,大骂我不要脸之类的,没想到他只是垂下星目,灼灼的盯着我看了半响:“你是白骨鸡?”
“都什么时候了还研究我的品种啊?救人才是人生大事……啊……”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将我抱在怀中腾空飞起。
大片的风吹得我的耳边沙沙作响,我的脸贴着他的心脏,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突然安静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气息软热温柔,缓缓伏在我的耳边:“姑娘,到我家中暂避风头可好?”
美男在怀,我岂有说不的道理?
2
我随顾萧城来到了他居住的玉浮海市。
洛天大陆十国九天,有七十二城,三十六洞,却仅有三座海市。
玉浮海市是矗立在九天齐荒下的半仙小国,里面住着一个名叫“雾汐”的避世小族。海市里居住的妖灵不受帝君管治,鲜少与外界往来。
这个半仙之国的神秘与绝美一直流传在三界之中,妖神都为之向往,却无人真正去过。而我曾看过上古书籍记载:海市盛景,堪比日月,万象如仙,皆是虚幻。
顾萧城拿一片金叶划开海市的碧绿珠门,首先印入我眼中的是一片仙雾缭绕的奇美景象,绿茵如织的大路通至金殿。街市两旁堆满奇珍异宝,玉石珍稀应有尽有。
楼宇用金叶铺瓦,翡翠画栋。一颗一颗斗大的夜明珠,镶嵌在楼柱上,流光溢彩。
我在三界十林洛天九乐地玩耍了千年,本以为看尽山色,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顾萧城是这玉浮海市新任的国王。
我们刚刚到达玉浮皇宫,远处一抹艳红色纱衣迎面而来,少女的藕色臂膀攀上顾萧城的脖颈,依在他的身上柔声道:“萧城哥哥,欢儿好想你。”
这玉浮海市什么都好,就是雾气深重,我看了好半响才看清楚那女的样子。眉心缀一朵红莲,肌若凝脂,巧笑倩兮,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这位是?”她看我一眼。刚才婉转的眉目变成了提防。
“我是顾萧城的新欢,我叫白宝珠。”我笑嘻嘻的介绍。
两个人面目均是一顿。
“白姑娘爱开玩笑。”顾萧城扶着额看我一眼,“这是国师爱女顾灵欢。”
顾灵欢稍稍打量了我片刻:“你是月白山上的白骨鸡?”
“你们玉浮海市的人都喜欢研究别人的品种吗?”我想起顾萧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她淡淡一笑:“既然是萧城陛下带来的客人,那就里面请吧。”
当我吃着琳琅的菜品,看着一桌子的人都对我投来炽热的目光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热情。特别是顾萧城的父王,不停的给我布菜,把我的菜碗堆得如山那般高。
玉浮海市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一顿晚饭,我看到了雪山的人参粥,灵山的扶手甘,南海的蟹棒黄金球等等许多只在书里见过的珍稀佳肴,烹饪精细,色香俱全,让人看了口水直流。
我狼吞虎咽的吃着,仿佛从来没吃过饭一样。
顾萧城的母后看着我殷勤的说:“白姑娘既然来到我们玉浮海市,就在这好好住下吧,有什么需要告诉城儿,他会为你打点的。”
“你们太客气了,是我叨扰了。”我用余光偷偷去瞄顾萧城,他在吃顾灵欢给她夹的鱼。
一尾绯红色的鱼盛在白色玉碟中,上面的鱼鳞都在熠熠发光,掀开鱼骨,鱼肉的清香
阵阵扑鼻,顾灵欢仅仅用银针挑了几下,细白的鱼刺已经全都剔除干净。
他一口一口的吃得认真,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个动作,抬眼与我四目相接,我竟然有种心烦意乱的感觉。
3
晚上我被顾萧城邀请去参加他们海市的欢舞节。
所有的子民聚集在海市中央的广场上跳舞,这里堆满金银珠宝,琉璃玉器。广场中央有一股瀑布从天而降,开出五色的水花。
雀鸟在上空歌唱,长像貌美的男女在手拉着手在舞蹈,款摆间展现出婀娜身姿。
我这种相貌平平的外来小妖缩在他们中间简直像个丑八怪。
顾萧城与顾灵欢也在里面与民同舞,舞姿像是天九上的舞仙翩翩风情,他虽是国王,却与子民混迹一片,毫无君王的架子。
虽是俊男美女如云,可是顾萧城与顾灵欢却依旧分外耀眼。
我喝着琼浆玉液,看着他们的轻歌曼舞,觉得自己弱爆了。
我这边正喝着起劲,不知道被谁一把推到海市中央,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之后,只听见大家都在喊:“白姑娘,跳一曲,跳一曲。”
我一脸尴尬的摆手:“我不会跳舞。”
“我来教你。”顾萧城走到我面前,一把牵过我的手,“慢慢的跟着我。”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墨黑长发被风轻吹至我的脸颊,我跳得特别糟糕,四肢不协,引来阵阵笑声,但是他却毫不介意,始终耐心引导。
我看到顾灵欢站在远处,目光里闪着一抹道不明的神色,但很快就淹没在袅袅的仙雾中。
欢舞节结束之后,我想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顾萧城陪在我身边,月色皎洁,刚才的欢声笑语恢复成了一片静谧,每走几步都能看到不同的奇景,闻到好闻的花香,见到潋滟的绝色,仿佛千年来见过的景色都白看了。
进宫前经过一座碧色拱桥,我站在桥上,看着下面开得艳芳娇羞的睡莲忍不住赞叹:“玉浮海市太美了,真舍不得走啊。”
“白姑娘要走?”顾萧城紧张的问道。
“什么白姑娘,叫宝珠!”
“宝……珠。”他有些不自然的改口。
“这个名字虽然有点傻,却是我娘给我取的,她希望我有朝一日找到良人,那人能待我如珠如宝。”我笑了笑,“不过司命星君曾为我批过命,我这人只要动情就会死。”
他看着我,风吹过我们中间的缝隙,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伸出手轻拂我的发髻:“算命的常有不准的时候。”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司命星君占卜卦象从未出过错。不过我还是冲他咧嘴笑了笑。
风吹落了一地的残花,落到桥下的河水中,他背过身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任月色逶迤一地。
4
是夜,我坐在铜镜前看自己的脸,未施粉黛苍白无色,怎么看都不具备挖人墙角的条件。
我想起顾萧城与顾灵欢一同起舞的美好,愈发的自卑了起来。
这玉浮海市虽然美景迷人,食物让人欲罢不能,又有顾萧城此等美男,可到底不属于我。
我想起我两百岁时司命星君曾为我占卜,说我以后会因情爱丧命。切记当心。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付出感情。拖到了一千岁了只有黄鼠狼上门提亲。
我不知道顾萧城是不是我丧命的劫,我闭上眼睛,可是脑海中却不断盘旋他的样子。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初明,我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偷偷离开,去灵山找我小姑姑。
我掐了个隐身决,依依不舍的走出玉浮海市的门。
我的美男,我的美食,我美好的生活,一切还没开始,就要告别了,真让人伤心。
蓦然,天空落下一张网一把将我罩住。这是一张布满结界的网,瞬间让我法力尽动弹不得。
“宝珠,你可真让我好找啊。”黄鼠狼讥笑着从角落里窜出来,走到我面前。
我近距离的看那只黄鼠狼,感觉他愈发丑得的天崩地裂了,我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闭着眼对着空气说:“我是不会和你回去的。”
“你今天回去也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他低头,拽着我的头发拖到他眼前,“你二娘把你卖给了我,你就是我的人,清炖还是红烧我说了算。”
“谁是你的人啊?要不要一点脸啊。”我忍不住骂道。
“你这死丫头,嘴还挺硬。”黄鼠狼用力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顿时把我打得晕头转向。
“你打啊,丑八怪,你最好打死我。”
“敢说我是丑八怪?”黄鼠狼恼羞成怒,接着又扬起手来。
可是这掌并没有落下来,他的手被人狠狠的握在手里,只听见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伴随着黄鼠狼凄厉的叫唤。
顾萧城一身淡青色的广袖长衫落在我的面前,是熟悉冰冷清俊的模样。他声音冷淡,却透着一股道不明的震慑力:“从今天开始,你若敢再来找白宝珠的麻烦,我定会血洗你们洞府。让你们黄氏一族从此在三界消失。”
“一个即将消失的海市有什么好嚣张,不过是仗着女娲的仙法庇护罢了……”黄鼠狼后面的声音没有发出来,顾萧城一掌已将它扫到千里之外。
顾萧城走到我的面前,看着狼狈的我,皱眉道:“白姑娘,你有没有事?”
那副紧张担心的模样让我心里一动,我扑到他的怀里大哭:“我都要被人炖汤了,你还叫我白姑娘!”
他安抚我的手一抖,大概是被我奇葩逻辑给震撼了,很快冰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暖意:“怕被人炖汤,还一声不吭的离开?”
我睁大眼睛看他:“我要真被炖汤了怎么办?”
他将我圈在怀里,一把抱起,俊朗的眉眼靠近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你放心吧,我不爱吃鸡。”
……
等等,我们真的是在一个话题上吗?
5
黄鼠狼这么一闹,我只好又回到玉浮海市住下。
顾萧城的父王母后听说我不告而别,第一时间赶来看我,千叮万嘱我别再离开,还说让我以后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热情程度让人结舌。
黄鼠狼把我的脸打得和馒头那么高,顾萧城拿着祛瘀活血的冰肌膏为我涂抹。
他帮我揉脸的时候眼神专注,时光安静得像是停摆了一般,仿佛万千美景都不如他眼中透出的影像。
他的手抚在我的脸上,眼神温柔:“以后就安心在玉浮海市住下吧,别乱跑了。我……会照顾你。”
我那颗想去找小姑姑的心,在顾萧城说出这句话之后,突然就被华丽的剔除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对美男没有抵抗力的姑娘。
我厚着脸皮在玉浮海市住了下来。
不得不说,顾萧城对我非常好。
他除了上朝,余下的时间都用来陪我,他带我去放灯赏花,观星看月,给我簪花画眉,像是对待爱人一般。
他牵着我的手,走遍玉浮海市的每一个地方,那样平凡的我,在他的身侧,显得笨拙渺小,可是他却丝毫不介意。
他带我去浮屠塔,我们并肩遥看整个玉浮海市,他感叹的说:“人生苦短,我们都要珍惜当下。”
来了玉浮海市我才知道,这里虽然似仙境无忧虑,却有着自己可悲的宿命。这一切的美景幻象会在今年的月圆之日统统消失。
这是玉浮海市的命数,因为有了这个劫难,帝君才对他们分外宽容。
因此这里的子民,万年以来崇尚及时行乐,欢歌笑舞,日日都过得开心简单。
顾萧城时常站在浮屠塔上看子民在海市中央跳舞,他青色的光袖长衫迎风飞扬,风吹开他的眉角,眼中布满了数不清的忧伤。
我似乎能看到他心里隐忍的巨大无奈。
而这些无奈,我却无能为力。
6
不稍几日顾萧城整装外出。
他在海市的广场上点兵,选的都是骁勇善战的骑兵与宝马。
他穿上裘皮大袄,神色凝重的带着这支骑兵向城外出发。
全城的子民都跪在地上目送他离去,里面甚至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
“她们为何哭泣?”我不解。
“为他们的亲人,有去无回而悲伤。”
“他们去哪里?”
“黑齿国的死亡金矿。”顾灵欢默默闭上,“希望萧城哥哥能平安归来。
我心里一惊,死亡金矿我在游历九天的时候曾经听过,那里常年飘着鹅毛大雪,矿工以蛇为食,血为饮,集日月最阴之气。它们出产的金饰可助妖灵修仙时法力倍增,让许多妖灵趋之若鹜。
可这死亡金矿的金饰并不是随便可得,它需要活的生灵在自愿的情况下投入熊熊烈火作引,再由一人将烧红的金饰捧在手里跪满一天一夜才能成型。
自愿当成祭品的生灵本就不多,烧红的金饰捧在手里更是痛苦万分,所以固然他们的金饰可助人修仙,却让妖灵望而却步。
顾萧城此次前去要拿回的,是一颗已经烧了七七四九天的九转金丹。
而那些他带去的骑兵宝马,是自愿在死亡金矿中葬身火海的牺牲品。顾萧城带着他们去赴死,只为了将九转金丹拿回来。
我躺在榻上辗转难眠,黑齿国天寒程度堪比雪山,没有羽毛护体的妖灵只要呆上三个时辰就会死去,雾汐族人正好就是没有羽毛的树灵。
我连夜飞身前往死亡金矿,那里已经笼罩在一片白色的大雪中,我撑着羽骨伞站在半空中,死亡金矿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熊熊烈火正冒着冲天火光。
我在那片火光外看到了顾萧城,他长发披散衣衫尽湿,大雪在他的身上已经结成了冰,他的目光涣散呆滞,手上正捧着烧得通红的一颗金丹,那颗金丹已将他的手掌血肉烫穿,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疼。
我走到他面前喊他,他仿佛没有听到,只是望着熊熊烈火不断的呢喃:“是我送他们去死,是我送他们去死……可是为了救玉浮海市……我没有办法……”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顾萧城哭。
他全身都在发抖,那并不是因为寒冷的颤抖,而是绝望无法抑制的抽搐。
我张开羽翼紧紧的抱着他:“他们会理解你的,他们一定会理解你。”
他捧着九转金丹悲凉的笑着:“我们玉浮海市避世修仙,从不与人争战,子民清心善良,可为何我们要面临消亡,纵有无边法力又如何,所有的美景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空梦。就连爱一个人,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像是疯了一般又哭又笑,说了许多话,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他的眉睫上,他的脸上因为干燥而裂开了数道伤口,我静静的听着,不断用手拂去他脸上的风雪。
后来他说累了,靠在我的怀里,迷迷糊糊的说:“宝珠,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日没有遇见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可是我看着他伤心,我的心竟涌起无数道不明的疼痛。
原来爱一个人,是会跟随他的心一起痛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的脸贴着他的脸,触到他冰凉的肌肤。
风吹雪漫天,焰火熊熊烈,天地苍茫一片,偌大的死亡金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紧紧的依偎在一起。
7
九转金丹终于被我们带了回来。
我们差点冻死在半路上。
回到玉浮海市我就病了,顾萧城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模模糊糊中我听到两个人的争吵,顾灵欢的声音细长尖锐:“萧城哥哥你是不是爱上她了?你怎么能爱上她……”
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打断了那些话,然后就是一片安静,只听见顾萧城的轻微的咳嗽声。
他喂我吃药,在我耳边说话,连连叹息。
我醒来的时候顾萧城并不在我身边,下人说顾萧城在浮屠塔与国师布置八星阵来抵挡月圆之日海市消失的命数。
顾萧城的母后来看我,他们端着雪山人参:“这雪山人参非常滋补,对你身子康复特别有帮助。”
我想都没想就将这碗人参汤喝了下去。
喝下去之后我才发现不对劲,我突然感到四肢无力,顾萧城的母后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顾灵欢从门外走了进来,用力一挥手:“绑起来。”
我被人狠狠的用绳索捆住,顾萧城的母后看着我不停的说:“白姑娘,对不起。”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
“为了我们玉浮海市的命数,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吧。”她的眼中含着泪光。
顾灵欢命人将我丢到一间琉璃房里,冰冷的琉璃房中,她低下身来看我:“你知道萧城哥哥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我摇摇头。
她却笑了:“我们玉浮海市万年来都在寻找逆天的破解方法,我爹花了五百年才在九乐地的陆司那里得知一个改变命数的法子,那就是在八星阵的五个阵脚放上五件镇压的宝物,就可以在月圆之日逆转天命。五百年来萧羽哥哥费尽心思都在搜寻这五件宝物。”
“哪五件?”我颤抖的问。
“青媚兽的獠牙,鱼妇的腮,九尾狐的尾,死亡金矿的九转金丹,以及千年白骨鸡的鸡心”顾灵欢看着我,“千年白骨鸡在三界之中只剩最后一只,就是你。”她缓缓的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心口的位置,“活的鸡心。”
我的头突然像是被重锤砸到了一般,撕裂般的疼痛。
“你以为萧城哥哥对你好是爱你吗?你以为子民们对你热情是欢迎你吗?他们不过为了你那颗心,那颗可以改变玉浮海市命数的心。”
“你撒谎……”我捂着耳朵,不愿意去相信这个可怕的事实。
“三天后就是月圆之日,我们都不用再装了,萧城哥哥从头到尾喜欢的人只有我,你,什么都不是。”顾灵欢笑着,像是数月以来的怨气全部都发泄了一般。
她说完这些便离去了。可是刺耳的声音却不断萦绕在琉璃房中,像是怎样都散不去。
我愣愣的坐在琉璃房冰冷的地板上,我不想相信顾灵欢的话,可是我却清楚的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冷静的将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串联起来,渐渐发现了许多我不曾注意的细节。
我在月白丘与顾萧城的遇见并不是巧合,他那日的到来就是为了来寻千年白骨鸡,当我扎入他的怀中,他一眼便看出我的真身。
他带我回玉浮海市,对我百般呵护,都只不过是冲着我的那颗心。
一颗能帮他们玉浮海市改变命数的心。
难怪他父王母后对我殷勤和善,难怪他们一听我偷偷离开紧张得不知所以,他们只是怕我离开之后,再也寻不到另一只千年的白骨鸡。
我贴着冰冷的琉璃地面,寒冷一阵一阵的钻入我的身体,可是都不及我心中冰凉。
我付出真心想与他相守一生的男子,只不过将我当成改变命数的陪葬品。那些怜惜温柔的目光,都只是对我的愧疚与补偿。
司命星君说我会命丧于情爱,纵然我百般小心,却终是敌不过宿命的安排。
8
我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不吃不喝,我一直在等顾萧城来看我,我想他会给我一个说法。可是我痴痴的等了三天,他都没有来。
月圆的前一夜,窗棂上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低着头,抿着唇。
暗夜的光从金叶铺就的屋顶一路漫下来,将他的身影筛得有些不真实。
“是你吗啊?萧城。”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用力的爬到窗棂边。
那个身影并没有应我,可她的身边却多了另一个窈窕的身姿:“萧城哥哥你告诉她,说你从来不爱她,你爱的人是我。让她死也死得瞑目。”
“欢儿,宝珠怎么说都是我们玉浮海市的恩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她?”顾萧城怒斥。
“如果当初不是你救了她,她现在说不定早就被黄鼠狼吃了。你把她带回我们玉浮海市,对她千般宠爱,让她白白拥有了数月美好的爱,她就算是死了,又有什么不满足?你并不亏欠她的。”
“欢儿,别说了。”顾萧城制止她,将她拉走,他们似乎在争吵,断断续续的声音却辨别不出内容。
我趴在窗棂上想去打开那扇窗,可是窗户坚硬牢固根本打不开,我不停的抓,不停的挠,手指盖生生的从指间脱落,鲜红的血冒了出来,我不停的喊:“萧城,你回来,你回来。”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双手鲜血淋漓,将琉璃窗棂划出一道道的血痕,我想起顾灵欢说的话,虽然句句像针刺入心肺,却是没有错。
如果没有遇见顾萧城,我可能早已经命丧黄鼠狼之手,如果没有遇见顾萧城,我不会拥有这么多华美安静的时日。那些在玉浮海市的时光,的的确确是我这八百年来过得最幸福华美的日子。
哪怕它充斥一个丑陋的谎言。
我想起顾萧城的忧愁,想起他在死亡金矿的悲凉,想起他目睹他的子民葬身火海而无能为力,这似仙似幻的玉浮海市在他的统治下走向灭亡,他心如刀割,却无从选择。
在这茫茫尘世,我本就孑然一身,自从娘去世之后,爹爹的偏爱令我饱受欺凌,几百年来,我上天入地自由散漫,可内心却孤单寂寞。
是顾萧城的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可依靠的臂膀,以及一段美好的时光。
我摸了摸我的心口,那里有顾萧城最想要的心,我听着它在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跳动,慢慢的落下泪来。
9
天光初明的清晨,我在恍惚中被人摇醒。
一个之前伺候我的宫人正在帮我解开绳子。
他神色匆匆的说:“白姑娘,我是来带你走的。”他念了个诀,将我变作一片金叶藏入他的袖中。
琉璃屋外已经被重兵把守,就连平时歌舞升平的海市上也多了很多巡逻的士兵。我在他的袖子中晃得晕头转向,等我重见天日的时候,海市的大门已经被缓缓打开。
碧绿珠门外,是另一片光景,没有奢华至美,是我许久不见的尘世。
“白姑娘快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那你们的八星阵怎么办?”我忍不住问道。
“陛下自有办法,姑娘无需费心。”他从怀中掏出一只一袋金叶放在我手中,“此袋子里装的是一百片金叶,可助姑娘抵挡任何妖魔法力。以后修仙路长,或许能帮上姑娘。”
“他为什么要放了我?”
“陛下应该自有陛下的思量。”
“不,你带我回去,我要见他,哪怕他要挖我的心,我也要见他。”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玉浮海市外人只能三进三出,白姑娘,这已经是你第三次离开,以后这里的门,永远不会再为你开启。”宫人垂下眼来,转身进了大门。
进去的一瞬间,我瞥见他小厮模样的衣衫渐渐变了颜色,光华眉眼,青衫广袖,一点点的显现了出来,他转过身的时候,顾萧城的脸已经出现在门的另一端。
他轻轻的朝我挥了挥手,广袖飘荡,在大门缓缓关闭的一刹那,他轻声的说:“宝珠,珍重。”
我不顾一切的跑过去,可是海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空的夜色,荒草丛生,只剩下耳畔的风声作响。
我抱着那袋金叶,纵声大哭起来。
10
后来常常有人提起月圆的那日,都说万年不见如此异象。
天地风云变色,龙宫覆雨翻云,万鸟群飞,分明是漆黑的夜,却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这个异象持续了一夜,第二天所有的一切才恢复常态。
而我在海市门前哭晕了过去。
游历九天的画眉上仙途径此地,将我送到小姑姑修炼的不周山。
我醒来之后四处打听玉浮海市,众人皆说它已消失,让我不要再做无谓的想念。
我常与小姑姑坐在不周山上看远处花海沉浮,听诗雨虫鸣,远山含黛的景色却在也不能让我悸动与眷恋。
我从未与外人说过我在玉浮海市的遭遇,人生处处皆梦幻,我已不想再惦念那样的一场梦。
五百年后我接替飞蛾一族帝姬萼宛到九乐地为陆司办差。
三界之外的九乐地,是众人都不愿意踏足的地方。它收纳冤魂,情爱,欲念,贪念,以及平生记忆。
听到陆司名字的那一瞬间,记忆里的某个画面像是被人撩动了起来。
我想起当年顾灵欢说她爹走遍九天三界,最后才在陆司这里找到了救玉浮海市的法子。
他如此神通广大,又怎会不知玉浮海市是否还存在呢。
陆司似乎对我一点也不陌生,他摸着花白的胡子从众多的匣子中取出一个珊瑚匣,他说:“顾萧城的记忆,全在这个匣子中。”
我坐在洱水桥上,艳红色的光中,饿殍四散,匣子被打开的一瞬间,印在洱水桥上的景象是浮屠塔的一轮皎洁圆月。
霜白的月光下,顾萧城用刀刺入自己的心脏将自己的心挖了出来放到了八星阵上。鲜血将他的青衫一点点的染红,他的脸色苍白,忍着巨大的痛苦,却拼尽全力熬过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他死在顾灵欢的怀中,她抱着他哭得很伤心,他微微颤颤的说:“这一生,我辜负了你,也辜负了宝珠,我带她入玉浮海市是想杀了她,可是我却对她动了情,再也下不了手。所以我只能用自己的心来换她平安。”
我想起在死亡金矿的那一夜,他曾对我说:“如果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可是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宝珠,遇见你,我从未后悔。”
他在我第一次偷偷离开玉浮海市的时候就跟在我身后护送我离去,却还是把我带了回去,他在死亡金矿忍着巨大的疼痛与挣扎煎熬着,他本想在我伤好后就放了我,是顾灵欢看出了他的想法才先将我关起来。
从他将我送出玉浮海市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做好了替我去死的准备。
我将那个匣子缓缓合上,紧紧的抱在怀中。
玉浮海市,人间仙境,人人都向往的无忧之地,可原来再美的景色没有人陪同欣赏,却也是索然无味,没有心爱之人在侧,即使长生不老,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洱水中,绵延不绝的金色睡莲从水中艳艳盛开,纠缠的枝蔓攀附住我的脚踝。
海市盛景,堪比日月,万象如仙,皆是虚幻。
到底不过是刻骨铭心的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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