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亮灯
午夜的医院已经没有了白日的哭天喊地,纷繁错乱,却也没有任何安静的痕迹。事实上,医院是不分昼夜的,唯一能够证明时间流淌的,或许只有厕所里,靠声音亮起的灯。就像躺在病床上的人,靠声音辩别死活。
医院作为作为“人”的中点驿站,一秒生,半秒死,一分天堂,半分地狱。有人在深夜去世,有人伤口结痂,有突然而至的意外,有临盆降生的婴孩。这个世界,生与死总是相随出现,黑与白从来都没有界线。这是一束光,两条平行出发的线,互不相干。最后却又汇集成了光圈,相互交融。圈内是生,圈线是死。圈外,是半死不活的人。
一辆半夜行驶,驾驶人十分倦怠的车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车头破碎,人,粉身碎骨。作为“人”,时时刻刻都在给自己创造“意外”。生,命。由生有命,由命生生。相辅相成的字眼,互相残杀的凶手。这是活人的世界,这是最矛盾的世界。
有人从天台跳了下来。这是她。
顾尤光着脚踩在医院门口的地砖上。白皙的面庞不在黑暗中,不在光亮里。她有她自己的光圈。
她的脚下有一汪血迹,已经干涸。或许有一部分已经从砖缝渗到了地下,苏暮的脚底簌簌有凉意渗透。
快过来。苏暮的心脏剧烈颤抖,她无法接受她目睹的情景。你在亵渎死者,她的血管已经爆裂,渗出身体的部分已经氧化,并且无法完整。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管什么原因,这或将是她存在过的唯一印记。你快离开。
没有必要。明天这里就会被彻底清洗。往后每天依然会有来来往往的人从这里踏过,做出你所谓的亵渎。活的人,死的人。这里或许不是通往哪里的必经之地,但相信我,每个人都有可能经过这里。又或者,躺在这里。如果流干的不是自己的血,人们不会在意这些。
顾尤穿了一套黑色的棉质连衣裙,袖口长度盖过手腕,裙摆及至脚踝。她的肤色白皙得像午夜的白月光,阴翳,薄凉。又或者像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带着切实的质地和触目的可怖。
苏暮不敢和她对视,她的眼睛里沉积了太多厚重的东西。比如下午那个在她眼里下沉的女孩,她亲眼所见。没有人的眼神可以浓郁得吞下生命,苏暮感觉到了压迫。
你过来,尝试着脱掉鞋子。来我这里,你可以感受粉身碎骨,七孔流血的瞬间。
你的躯干完整。顾尤。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大多人的躯干完整,但总有人渴望它破碎。顾尤躺了下来,躺在了记录死者最后姿态的白线围成的区域里。黑色裙摆倾泻,平躺,蔓延。顾尤像是浸泡在自己血浆里的玩偶,破碎,干瘪,漂浮。忽然她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屈折了她的胳膊,盆骨,膝盖。诡异的姿势就像全身骨骼错位了一样。荒诞又惊恐的一幕。
她以这样的姿势被众人围观,下坠的重力生生粉碎了她的骨骼。她的脸,她的血管,她的五脏六腑都被难以想象的力量揉捏,挤压。没有人能想象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她以怎样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顾尤猛地将头转了过来,嘴角裂开的口子让苏暮以为会有鲜血流出。
她选择在医院跳楼。人只有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才想起这个世界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她的死亡并不彻底,又或者她根本没想过去死。
顾尤说。人类是最胆怯的生物,他们害怕失去,害怕孤独,害怕死亡。好好活着的人连失败都不敢想,又怎么会去想像自己死后的模样。在选择死亡时,他们犹豫,恐惧,怯懦,再三选择地点,时间,方式。最后,最后只剩一丝呼吸时,郁结成懊悔的网,将他的灵魂生生世世的围困,捆绑,永世不得超生。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苏暮的肩膀微微抖动着。可这个世界鞭打人的鞭子是带刺的。有人正对刺尖,有人灵巧跳跃,还有人的身体根本没有袒露在鞭子下。谁的生命精彩长久,谁的又千疮百孔。这不单单是自己的选择,又或者这就是你自己的选择。
根本没有选择!
顾尤突然从血浆里跳了起来,点点密集的清凉侵袭了苏暮的脸,她知道有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这个世界是断裂的,凌乱的,支离破碎的。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的人,撕裂了它,分离了它,占有了它。裂缝里的人总是伸长了双手双脚,自以为用自己的躯体可以搭作桥梁,使世界完整。最后,他没法踏上自己的身体,不被允许的人没法踏上他的身体。他坠入了深渊。不被选择,或者,别无选择。
人都是自私的,无论贫穷富有,这个世界都理所应当是自己的。不同的是,富人俯瞰高处的世界,穷人环顾镜子里的自己。镜子碎裂,世界崩塌,最终他也选择了站在高处俯瞰,脚下有等待的自己。
人的骨子里都是冰凉,总有一天,它将反噬。
顾尤的声音忽然若即若离,苏暮僵滞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亮起的灯光入侵。
医院的高楼倾斜似的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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