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篇***亲情之惑（之一）
都说“血浓于水”，之所以亲情无私而伟大 ，是因为无法斩断与割舍的血缘。
郑义不反对这种观点，却也不完全赞同。
在他看来，亲情的无私与伟大，不在于血缘，而在于天性，甚至动物色天性，其中尤以母性表现的最为突出。
经常在《动物世界》里看到，刚产下幼仔的母兽或母禽，除了哺育自己的孩子，还会喂养同类甚至异类的孩子，比如说小老虎的狗妈妈，又或者夜莺巢里养杜鹃一类 。
更为极端的是，个别母亲幼仔夭折后，会偷抢别人的孩子来填充，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狼孩”、“豹妹”之类现象的原因。
人也是动物，但是高级动物，万物之灵的感情动物，其天性自然也更高级更有灵气 ，比如善良与博爱，而其中的母性也表现得更为宽广更为深邃更为恒久更为绵长。
关于这一点，郑义有着切身的真实的深刻的体会。
因为把他从小带大的“大婆婆”，跟他本人之间就只有亲缘关系，而没有血缘关系。 要搞清楚郑义与“大婆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得从半个世纪之前说起。
当年“大婆婆”的丈夫，是海外学成归国的航空工程技术人员、专家学者，响应党的号召，支持“三线”建设，从中国最繁华的沿海大城市上海，跋山涉水的搬迁到封闭落后的西南内陆成都，并且还不是市内，而是远郊的一个生产飞机的大型军工厂，再上万人定的宿舍区落户生根。
“大婆婆”由于身娇体弱，只带了一个女儿 ，就再没生育。一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这根独苗苗儿，这个乖乖女儿，集上帝的眷顾、父母的宠爱、上海的洋气、成都的秀气于一身，出落成一位娇若桃李婷婷玉立的少女。
德国大诗人歌德说过：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衷情。”
这个美丽的少女，跟一个名叫“郑援朝”的小伙子相爱了，因为他们同住在一个被称为“专家楼”的大院里，因为他们几乎是手牵手一起长大的，因为青梅竹马，因为两小无猜。
这个“郑援朝”就是郑义的父亲，而这个少女却并非郑义的母亲，郑义与她从未谋过面，只在为数不多的老照片中见过她秀丽的容颜，只知道她姓“唐”，还是小唐，父亲亦是小郑，都有着良好的家教，加之都是在相对封闭的厂区里长大，因而有着单纯而可爱的理想。
小唐因为父母身体不太好，而励志当一名护士好照顾二老，于是初中毕业考取了卫校。
小郑极互正义感，想成为一个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于是继续留在厂子弟校读高中，准备将来考公安大学。
就在小唐刚到厂医院实习，小郑拼命复习准备高考之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所幸的是，由于是重要的军工单位，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父母，受的冲击都不大，受得折磨都不凶。
不幸的是，小郑暂时失去了考大学当公安的机会，成为了厂里一名普通的工人。
而小唐不久后也在厂医院转正，成了一名真正的护士，白衣天使。
“天使”随即下凡，与心爱的人结为夫妻，并于次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婷婷”。
这个“郑婷婷”，便是大了郑义十一岁且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婷婷七岁那年，随着万恶的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国家又恢复了高考。
“贼心不死”的大郑，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虽然已经奔三十岁而立之大关，但仍然为了理想拿起书本复习备考。
由于已过了公安校招生的年纪，大郑只有报告了西南政法学院，竟被高分录取。
正当他发奋图强拼命用功，誓要把蹉跎的十年光阴追回来之际，一件不幸的事降临了。
公元一九八一年，一直被世界上最伟大的水利工程都江堰保护着的，号称“天府之国 ”的成都本原，破天荒了发了一次大水，令一直处于安逸中的成都人措手不及。
婷婷她妈作为民兵预备役人员中的“党员突击队”，自然冲锋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
再一次搜救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的行动中，婷婷她妈正在给一个受伤流血的小孩进行急救包扎，被大水侵泡多日的土坯房突然倒塌。
等闻讯赶来的民兵与村民，从废墟瓦砾中刨出两人时，大的小的都没了气。
婷婷她妈就这么光荣牺牲了，最终被追认为了“烈士”，进了厂里的“公墓”。
九岁的婷婷痛失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中年的大郑痛失爱妻，每夜独守空房，情愫十分低落，险些因此而缀学。
关键时候，亡妻之母大郑的丈母娘，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她告诉女婿，女儿走了还有她在，婷婷的一切就由她来照料；她鼓励女婿，人一生贵在坚持，遇事不能半途而废，再大的困难也要战胜它克服它，并最终取得胜利。
这位丈母娘，就是带大了郑婷婷，后来又带大了郑义的“大婆婆”。
而在当年，“大婆婆”只是想帮女儿完成一个未尽的心愿，既是帮助大郑完成学业并达成其儿时“除暴安良”的理想。她却万万没有料到，之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头再说大郑，回到学校以后，化悲痛为力量，更加拼命努力的学习，向后发表了几篇学术论文，得到了校方和法律界的好评。
然而悲痛是无法完全化解和消溶的，少了欢笑的大郑，原本就英俊的脸上，如今更多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沧桑中略带忧郁的气质。
一年之后，也就是一九八二年的初夏，西南政法学院接到凉山州人民政府的邀请，组织了一个“法制宣讲团”，准备在“火把节”期间，赶到西昌市为当地的少数民族群众 ，宣讲国家的法令法规以及相关民族政策。
大郑作为“宣讲团”中唯一的学生代表，也放弃了暑假的休息时间，跟随老师和教授们一起，去到了那个陌生而热情的地方。 一连几天，他们都往来于各个学校、各个会场，演讲、讨论、答疑、联欢，与当地的学生和群众打成一片。
就在这个过程中，大郑结识了一个彝族姑娘，就是跟他们同住在一个政府招待所，被安排来参加“火把节”汇演的昭觉县文政团舞蹈演员，刚满十八岁的“苏嘎阿乌”。
大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健康漂亮、热情大方、天真烂漫、充满好奇心会提出各种奇怪问题的小妹妹，虽然十分喜欢她，却没有其他任何非份的想法，完全可以算是两代人。
殊不知，对于他这个成熟稳重、英俊洒脱 、博学多闻、有着丰富阅历与生活积淀的汉族男人，春心萌动的“阿乌”姑娘，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迷恋得昏天黑地，正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好跟他早入洞房、早拜天地。
机会还真的来了！
就在整个活动快要结束的头天晚上，当地政府为了感谢“宣讲团”，在其下榻的招待所的食堂，搞了一台答谢宴，并同时邀请文工团的演员作陪，以示隆重与规格。
“阿乌“姑娘当仁不让的坐在了大郑旁边。
既好客又好酒的当地人，把向贵宾敬酒、给贵宾灌酒，当成了最高的礼仪和最好的招待，男女老幼齐上阵，车**战不停歇。
相对而言，三十出头的大郑，是贵宾中最年轻的一位，便被认为是最能喝的一位，也是最没有借口推脱逃避的一位，很快就成为被重点围攻的对象。
大郑很快就招架不住，摇摇欲坠昏昏欲倒 ，亏得“阿乌“挺身而出，帮他挡了喝了不少酒，饶是如此，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软软的身体，无力地从凳子上向地下滑去。
只是“阿乌“及时地扶住了他，没有让他在一众领导和师长面前出丑，并将他带离了酒席，逃出了险境。
迷迷糊糊的大郑，根本不知道，“阿乌“没有将他扶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把他拖到了另外一层另外一个没有人的房间。
从保温瓶里倒出热水，打湿毛巾，脱了醉鬼的衣服，“阿乌”深情而又爱怜的为大郑擦拭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朦胧之中，意识混乱的大郑，有了一种曾经熟悉的感受，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温柔。
恍惚之中，产生幻觉的大郑，以为他深爱的亡妻回来了，以为自己回到了梦里的家中。
他含混不清的叫着爱妻的昵称，挣扎着抬起手想抓住爱妻的影子。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大郑的手。一双火烫的唇，堵住了大郑的口……
那是一个似梦似醒亦真亦幻的美妙夜晚。
第二天大郑醒来后，仍觉得头痛口干。
当他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而检视床铺时，惊异的看到了落红片片。
当他反应了过来、明白了什么，穿戴整齐去寻找另一个当事人时，人去楼空，文工团已退了房，回自己的县城去了。
已定好的行程，当天傍晚的火车，令大郑没有更多的事件和精力，来整理以及处理这件事，只好先暂时放下。
等与主办方的各级领导依依惜别，上得火车，大家都睡去之后，大郑才静下心来，细细梳理，慢慢思考。
其实一开始，他就发现了人家姑娘对他特殊的好感和亲近。他没当回事，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听之仍之顺其自然，但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里，多少有点陶醉于这种被崇拜与被迷恋。
正因为他的模凌两可，正因为他的欲拒还迎，正因为他的任其发展，正因为他的恣意纵容，才发生了后面不该发生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是负有责任的。
早就听人说过，少数民族的思想观念意识形态，与我们汉族有很大的区别，特别是一些少数民族的女子，对于爱情的观念比较原始和简单，因而在男女之事上少了些道德观念的束缚，更纯洁更直接更大胆更开放。
就拿刚刚发生的那件不该发生的事来说，完全是女方主动并主控，男方不仅完全被动，而且可以说是在丧失主观意识、失去了法律意义上的行为能力的情况下，被人利用和驱使，而产生了一系列负责行为。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又没什么责任。
说得简单一点，大郑觉得：从道义上讲，自己有一定的责任；从法律上讲，自己没有丝毫的责任。
更为关键的是，没有人来追究这个责任，至少现在是这样。
于是，大郑对自己说：如果有人来追究，他会负起相应的责任，既然没有人追究，自己也没必要主动找事，就当人生中难得的一次艳遇而已，转眼即逝，转身即忘。
回到学校，就这么波澜不兴的又过了半年。
眼看就要过年了，学校收发室的大爷，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大郑，特地交了一封挂号信给他！
信封上只写着学校的地址和大郑的名字，没有相关院系或专业，而寄信人的地址来自凉山州的昭觉县。
光看信封，大郑就猜到了内容的一半，而他没有猜到的另一半，不仅令他感到震惊和震撼，更因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和人生。 信是一个叫“曲比娜佳”的彝族姑娘写来的 。
她是“苏嘎阿乌”在文工团里最好的朋友。
她知道发生在大郑和“阿乌”之间的所有事情，并告诉了大郑，他离开之后的一些变化——
“苏嘎阿乌”回县城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取了一个汉族的名字，叫“沈文清”！
因为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汉族的男人，就必须有一个汉族的名字，才能与之相配。
接下来，她仍然正常的排练，正常的演出，却在两个月后，发现自己怀孕了！
如今的“文清”，并不慌张，反而十分高兴。
她认为这是月亮神赐给她最好的礼物，是他们伟大爱情的神圣结晶，所以她决定要生养这个孩子，却没有顾及到现实的环境。
对于彝族的少女来说，未婚先孕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而对于文工团的演员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会长时间的影响排练和演出，却不能享受正常婚姻状况下的生育相关的待遇，唯一的结局就是等着被开除！
已经完全出怀，挺着大肚子的“文清”，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被爱情和幻想冲昏了头脑，傻傻的以为：有一天，她的爱人会从天而降，把她带到幸福所在的地方；即使爱人没有出现 ，即使她被团里开除，她也要回到山里，生下这个孩子，守住这个孩子，这样就守住了她的爱情和希望。
然而，真的被开除了，真的会去了山里，她也就“打回了原形”，成了一个放羊子种土豆的山民农妇，不仅之前的努力白费了 ，而且也影响到这个孩子的一生，毕竟这个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
信的最后，是一项建议，更是一种呼吁：
“如果你爱她，就娶她！如果你不爱她，请救救她！！！”
令大郑震惊的是，短短的一个晚上，就会造成这么大的一个后果！
令大郑震撼的是，居然有这么敢爱敢恨的女子，居然能爱到这样的程度！！！
作为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一个医护工作者的丈夫，一个十岁女儿的父亲，大郑十分清楚的知道，怀孕六七个月，已经无法再流产，否则，很可能一尸两命，跟杀人区别不大。而大郑扪心自问，自爱妻亡故以后，他一直处于孤单和痛苦之中，唯一快乐的日子，就是与“文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虽然仍旧缅怀着自己的妻子，但他并不否认，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另类的异族姑娘。
既然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大郑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只不过，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下一个决心与决定是简单的容易的，最复杂最重要的是如何让结果更好更完美，就需要一系列的短期、中期、长期的计划和安排。
大郑的第一步是，先利用“火把节”上认识的凉山州委领导，通过给昭觉县文工团“打招呼”的方式，暂时保住“文清”的工作。
大郑的第二步是，在利用学校寒假期间，“千里走单骑”，赶赴昭觉县，找到“文清”，并代其向单位请了半年事假，然后把“她们（母子一体）”接到成都，带回自己的家。
大郑的第三步是，向家中的长辈，特别是亡妻的母亲，也就是孩子的“大婆婆”，坦白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希望得到原谅，同时也宣布自己的决定，希望得到赞同。
对于女儿去世不到两年，女婿就要续弦的这个现状，“大婆婆”从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因此对大郑非常不满，有了怨恨。
对于一个男人勇于承担责任，即便其行为只存在过失不存在过错，“大婆婆”才理智上又认同女婿的决定，因此对大郑没有过多的为难。
对于一个女人敢于追求爱情，奋不顾身执着的追求爱情，“大婆婆”在感情上是同情和理解的，甚至赞赏与佩服的，因此对“文清”高看一眼。
对于整个事件中具体的表现，以及存在的一些疑点，“大婆婆”在理智上认为，这个女子外表显得率真，内里却工于心计，因此对“文清”并没有太大的好感，甚至反而有种莫名的厌嫌。
当然，身为工程师高级知识分子的“大婆婆”，有着良好的修养和豁达的心态，她支持女婿做出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决定，并实事求是和因势利导的给出了适当的意见和建议。
这些意见和建议，归纳总结一下，就是一个十六字方针——孩子要生，结婚暂缓，两地分居，视机团圆！
孩子要生，因为迫在眉睫。
结婚暂缓，因为大郑还没毕业。
两地分居，因为暂时没有办法。
视机团圆，才是最终最好的结果！
“大婆婆”的想法，与大郑不谋而合，而且条理清晰步骤明确，更便于具体实施。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由于大郑的母亲年事已高无暇他顾，照顾大肚婆，以及不久的将来照顾产妇和新生儿的重任，“大婆婆”都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一力承担了。
接下来的就是，一切照原计划进行！
大郑回学校，完成最后一段的学业。
“文清”于两个月后，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孩。
这个孩子，就是被其父“一枪命中”、历经磨难、意外降生的郑义！
他出生的时候，除了医生和护士，第一眼见到的亲人，不是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陪伴在产妇身边、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婆婆”。
这也注定了，他们婆孙之间，相伴相守十几年的缘分与亲情。
由于需要预先谋划将来的团聚，大郑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自己主动联系了接受单位，最终得以进入，省人大法制委员会下属的政策研究室，去工作上班。
在落实自己工作单位的同时，两个人补办了结婚证，并于“文清”事假结束之前，一起赶回了昭觉县，在当地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由于担心“文清”在偏远的地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方便，更担心这个孩子得不到良好的哺育和照顾，因此“大婆婆”把这个“野外孙”，留在了自己身边。
五年后，带着工作努力表现突出，已升任“政研室”副主任了。于是利用各种关系，把已经在县文工团打杂的“文清”，调到了成都，进了省统战部下属的民族宗教事务管理局，当了一名普通的办事员，从而结束了“牛郎织女”似的夫妻常年两地分居的生活。
后来，大郑一路升迁，先是调到省公安厅任“刑罚执行处”处长；新《刑法》颁布后 ，公安与司法分家，又调到省司法厅下属的监狱管理局任政委，到如今，以省司法厅常务副厅长的职别，等待即将到来的离休。
而当初，已经在厂区幼儿园启蒙的郑义，打死都不愿意，让严厉的父亲和“陌生”的母亲，把他接到市中心去住，因为已经习惯了和“大婆婆”一起相依为命。
一直到上初中，因为所谓的教学质量问题 ，郑义才不得不搬回城里来上学。
而“大婆婆”最后一次陪他报名注册后，回到厂区没多久，就追随其去世多年的丈夫和女儿而去了。
“大婆婆”人生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把郑义抚养成人；任务结束了，她也就该走了。
这一切，郑义长大后才知道，才想明白的 。
郑义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机会孝敬“大婆婆”！
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伤心难过的快要掉下眼泪来！！
每年的清明节和“大婆婆”的忌日，郑义都要回到厂区的公墓，献上两束鲜花 ——
一束给与丈夫合葬的“大婆婆”；一束给给旁边略显孤单的“大妈”；以自己这种“爱屋及乌”的方式，来缅怀和回馈“大婆婆”对自己“爱屋及乌”的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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