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丨碧楼春

古风丨碧楼春

碧春楼最得人心的雁锁姑娘，却在十年前外出冬游后带回一子，街坊大惊，她说与这小娃娃合缘，便捡了回来。小娃娃恐怕是以前日子过得不好，头发稀稀拉拉的被编成一束，鼻脸耳给冻得通红，一身橘色小破袄，鞋也不合脚——怕是别人不要的。不知小娃娃是不会说话还是不喜，对别人的问候一概不理，木讷得很，只有在春锁姑娘温柔抚摸他的脸时，他才会给点反应——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嘴角调皮勾起，随即抿嘴羞涩一笑。众人见他这反应不奇反乐，不禁道：果然合缘！

小娃娃刚来的时候没有名字，其他姐姐们都顺嘴叫他娃娃，开心时喜欢逗他，不开心时更要逗他。一次问：你家姐要是哪天被一好男人相中给赎了去，你怎么办呐？小娃娃不理，那人再问，再问。小娃娃烦了，皱眉道：她会带我走。那人挑眉，见小娃娃上套，继续说：她哪会有这个心思？谁家姑娘会带着孩子嫁人的？小娃娃把这话听进心里，手抖了抖，把扫帚扔地上，红着鼻子跑开了。

雁锁梦醒，发觉身子有些受凉，便前去关窗。走到窗边听闻一阵细微哭声。她问：谁在哭？无人回应。推门见小娃娃蜷着身子躺在门口，连忙俯身去推他，得知无事，便将其扶起。小娃娃规规矩矩站好，不停地吸鼻子。雁锁倒不心急，先抚摸他的头来安抚，再慢慢问他。小娃娃细声细气，二人一问一答许久，总算得知因由。她心觉诧异，一想这娃娃是个重感情的，顿时心中甚暖。又一想这娃娃来楼里半年还没个正经名字，斟酌片刻，想起老人家常说，给捡来的孩子取名得应当时的场景，求余生得福运。那日小娃娃孤零零地站于桥头，她上前问其姓名，小娃娃不知，又问家住何方，仍不知。想必是个被人遗弃的，想起自己多年前走失的幼弟，她悲从中来，问他，愿意和姐姐走吗？见小娃娃不理，叹气要离开，裙角却被他死死抓住。

她至今记得小娃娃那时看她的眼神，像脱钩得生的鱼。因初见时小娃娃瘦若纸片，她便问：给你取名阿片可好？小娃娃不经思量，立马点头，对他而言，能待在雁锁身边，做什么都是好的。雁锁见风凉夜色深，把阿片带回房，将他安置好。给阿片捏好被角，坐在床边哄他入睡后便起身，阿片突然翻身，又坐下，问他，睡不着？阿片小声说：心里不踏实。雁锁了然，答应道：在你成人前，姐姐不嫁人，可好？阿片心里一喜，放松身体，立马入睡。

自从有雁锁承诺，阿片心里才有了底气，做事勤快，性子也一日比一日开朗。日子一晃，阿片就要成年了。在碧春楼这十年是他过得最安心最舒服的日子，他高大英俊，昔日小豆芽似得身子骨早已不见。姐姐们常开他玩笑：都说肥水不入外人田，阿片若是日后心中没有心仪女子，就回来娶姐姐们可好？阿片脸红，一眼撇到雁锁也在一旁拿袖掩嘴咯咯地笑，脸更是重的抬不起来。一日阿片买来雁锁爱吃的蜂蜜送去她房里，正要敲门，门内却传来一阵她与陌生男子的低笑声，阿片心生闷气，把蜂蜜罐放于门口，负手离开。

那男子日日都来与雁锁吃酒闲聊。在阿片成人前十日，男子带来银两与上好的布匹来为雁锁赎身。雁锁听人说阿片这几日都闭门不出，送去的吃食也被原封不动的还回来。她推开阿片的门，见他蜷着身子躺地上，与那日一样。雁锁沉默，走到他身旁蹲下，柔声问：你是不是在怨姐姐？见他不睁眼也不出声，伸手去抚摸他的额头，又道：这十年来姐姐为你拒绝不少良人，你将成年，这次姐姐不想再错过。阿片留下两行眼泪，不说话。雁锁叹口气，继续抚摸他的脸，给他擦泪。

雁锁婚前与郎君商量：我与家弟感情深厚，如今要与你成亲，想为他寻一好路，你替我把他送上山学本事可好？郎君自然答应。把阿片送走当日，雁锁突然大哭，踉跄上前跑了几步抓住阿片的手，把他拢到自己身边，哭道：你永远是我好弟弟。阿片眼睛通红，正要给雁锁擦泪，却见男子皱眉，只好讪讪把手拿开。他背过身说：姐姐，等我学好一身本事，就来看望你。阿片坐在马车上发愣，一路上耳边全是雁锁的呜呜哭声。

阿片想，雁锁大婚当日，城里应是格外热闹。越想越伤感，索性什么都不想。脑中一清静，心里边却更是悲凉。上山后，接应他的人已站在寺庙外。阿片上前问：什么功法学得最快？要多久？老者一愣，随即道：三年磨一剑。阿片闭眼道：那就学剑。老者点头说：学好功法须心无杂念，这三年你得同他人一起待这寺庙内，不得外出，你可愿意？阿片点头，随老者入寺庙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知待他出来时身后这条绿荫小道还是不是如今这番模样？

起初阿片日日都在思念雁锁，功力不进反退。老者劝诫他收心，他这心一收便收了半年。直到收到雁锁的信，他又悲又喜，手哆嗦许久才将信打开，上头写有八字：勤学功法，我好勿念。见雁锁仍牵挂自己，阿片喜出望外，把信小心藏在枕头底，这才彻底收回心。十分用功学习了三年五载，进步飞速，成为老者得意弟子之一。日子一去，这便到了他离开寺庙的时候。

古风丨碧楼春

原本绿荫小道上的草木早已枯萎。冷风刮来，阿片大喝一声稳住马，裹紧外衣。一想到今日便能见到雁锁，便迫不及待的扬鞭往回赶。城内的街道早已换了模样，好在碧春楼仍在。阿片兴奋地跳下马，拦住门外一招客的女子，问：柳姐，你可知家姐的夫君家住何方？柳姐紧盯阿片半响问：你是阿片？阿片一愣，摸了摸自己忘刮的胡须，笑笑。柳姐突然两眼通红，尖声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姐姐出了那样的事，你怎么！呕——阿片笑容僵在嘴角，愣愣看着吐到自己身上的酒水，动弹不得。柳姐一把推开他，摔在地上一直哭。被陪的男客看到她的丑态，瞪了一眼骂道：晦气!便拂拂袖子大步离开。

阿片惊慌去扶，又被猛地推开。柳姐坐在地上哭叫：畜生呐！那一家子人全是畜生！阿片浑身颤抖，周围开始有人指指点点，他弯腰强行把柳姐抱回楼。柳姐对他又掐又咬，哭道：你可知，你可知大婚当天，你姐姐的夫君被人杀害，你姐姐摔下轿给压折了一条腿？呜呜——阿片心中一震，红着眼正欲开口，又被柳姐吐了一身。他把柳姐抱到床上，接了盆热水给她敷脸。柳姐抓住他的手，含泪看着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把他的心都要绞碎了。

呜呜——那家人呐！全是畜生！他们报了官，犯人被抓审问才知，杀错人了！呜呜——那家人说你姐姐是灾星！克夫！找了几个人来楼里把你姐姐羞辱一番，还把她另一条腿打残了啊！还、还嫌不够，过了几天又来了几个流氓，把你姐、把你姐……呜呜——我真后悔没去跟他们拼命，可我脖子被人拿刀子架着，我没办法啊！我怕啊！呜呜——

你、你去哪！柳姐大叫道。阿片肝胆欲碎，脸上全是泪。你要去给你姐姐报仇？柳姐惊道。阿片不语，柳姐泣不成声，又道：你还是先去见见你姐姐吧！她病迷糊的时候想死，白绫都悬上了，又说要等她弟弟回来，才没把头挂上去！不然你这次回来正好赶着给她上香呐！

阿片在门口站立许久，才推开雁锁的房门，女子披散着头发静静躺在床上。原先准备的所有话在见到雁锁的瞬间被忘得一干二净，他轻轻走过去跪在床边小心抱住她。雁锁——他无奈又心疼的唤道。女子惨白着张脸，似乎气若游丝。见雁锁要醒未醒，阿片赶紧退了出去，轻掩房门。

他恨不得将那家人千刀万剐！柳姐已睡，他换了盆热水替她敷过脸后，留一字条便起身离开。他一跃上马，抚摸它的脖颈，悲痛道：马儿，今日我要为家姐血洗耻辱，你定要帮我！黑马应声长啸，飞跃而起，化为一道凶狠的闪电，直劈薛氏府邸。

薛金老太近日喜得金孙，逢人便笑，此刻正与府上大小夫人吃零嘴闲聊。金孙乃小夫人所出，金老太瞧了眼大夫人干瘪的肚子，撇撇嘴。又想到三年前惨死的长孙，更加看大夫人不顺眼。金老太眼珠子一转，问：那青楼女子——大夫人冷哼一声：那贱人要真爱我孩儿，早应随他去了，怎会拖个残破身体好生活着！小夫人立即跟附道：是姐姐心善，留她一命。

门外丫鬟一声惨叫，把屋内三人吓得不轻。怎么回事！金老太大喊。屋外寂静了无回应。金老太耐着性子跺拐杖，拿它推开门，只见门外站一持血剑的黑衣男子，拐杖立即被吓落到地上。

男子身后有好几个张嘴哀嚎爬行的丫鬟——都被点了哑穴，在地上拖出一条条血痕。金老太捂胸大喘。大小夫人藏在桌子后，惊恐看向门外。男子礼貌的向金老太行礼问好，道：家姐说对长辈要有礼貌。金老太毕竟活了大把年纪，强行镇静问：敢问阁下的家姐是？男子笑道：三年前与您长孙成亲之人正是家姐。金老太顿时像被寒冰刺了脊梁骨——一阵哆嗦，转身看向大小夫人，而两人早已摔地上，吓破了胆。男子继续说：赶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定要将伤害过家姐的人杀尽！后来又觉得死了太容易，还是生不如死的好！男子声音陡然变厉，起剑瞬间，金老太双眼刺痛，落剑之时，金老太腿脚静脉寸断。她像烛芯落地，在地上扑腾几下，最终活活痛晕过去。两夫人尖声惨叫，引来在后院小憩的薛老爷，和众多家丁。

大夫人惊呼：老爷救我！薛老爷见一地惨象，气急攻心。拔剑向男子砍去，男子持剑转身，大夫人颈部立刻多出一道血痕，血液喷溅而出。薛老爷心痛道:夫人——猛地从兜里抓出某物朝男子面部挥洒，男子眼睛刺痛，跌落于地，剑落一旁。薛老爷借机砍向男子去拿剑的手，二指尽断。啊——男子惨叫，抱住剑朝外跑，又被几个家丁砍了几刀，使尽浑身解数才逃到府外。跃于马上，道：马儿！带我走！

次日薛府便办起了丧事，但没人知道人都是怎么死的。只知一向清廉的薛老爷一夜居然多出数撮白发。柳姐醒后便一直守在门口，天明时才见一匹黑马驮着一身伤的阿片回来。柳姐忍着泪，连忙叫来些人把昏死的阿片抬进楼。怎么办才好？阿片伤成这般，我该如何向小锁交代？请来的一些个有名望的大夫，都直言道：刀伤可愈，可眼睛和手指……唉！恕在下无能。这位公子的右手，以后恐怕是不能再拿剑了。

雁锁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一男子正在前方林中舞剑，银光乍泄，剑如游龙。她看清男子面容，正是阿片，欣然迈出几步，阿片突然坠地，在地上摸索到剑，却怎么也拿不起。雁锁焦急唤他，阿片抬头与自己对视，却是一对血目。一阵声音传来：我们做个交易，你弟眼瞎手残，可愿救他？雁锁急切道：我愿。那人又言：你身体衰弱，寿命所剩无几，仅有倾城之容，可愿以之换取？雁锁仍道：我愿！那人沉默片刻，便说：尚可。

雁锁醒来满身大汗，方才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她记不起，只觉口极渴。唤道：柳姐——人未应，只好下床坐于轮椅内，壶内无水，便出门。走廊尽头，柳姐站在一房门外。雁锁挪近，发觉柳姐红肿着眼，诧异问道：出何事？柳姐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到门内，说：你弟学成归来，替你报了仇。薛家已办丧事，并无官府来追查，应是无事。雁锁过去握住阿片的手，坐在床边不停流泪。柳姐不忍道：眼瞎，手也残了，昨日醒过一次，又昏睡过去。见雁锁仍默流眼泪，便叹气出门。

次日，阿片眼明，断了的手指竟也完好。柳姐喜极而泣，立马烧香，说是阿片得了仙人的眷顾。阿片欣喜，去房里叫雁锁，门却被锁上。阿片敲敲门，朝里喊：姐姐！无人应，心急便使劲将门撞开，只见雁锁将整个身子藏于被中，不停发抖。阿片试图把被子扯出来，却被雁锁越攥越紧，他柔声说:姐姐，我是阿片，你探出头来看看我好不好?又伸出手一下一下在被子上轻轻拍打，轻声说:我是你弟弟，有我在，没人会伤害你。

雁锁慢慢探出来，仍低着头，不肯去看他。阿片把她拉入怀中，抚弄她的头发。雁锁顺从的样子让他心里一阵满足，笑道:在我心里，姐姐永远是世界上最美最心善的女子!怀中人的身子陡然僵硬如石。他忙问：可是不舒服？雁锁摇摇头。阿片心觉异样，捧起她的脸，雁锁挣扎，他唤道：姐姐，雁锁身子一顿，才妥协。

阿片呼吸一紧，许久说不出话。眼前这张脸——形态各异的黑痣从颈部蔓延到额间，甚是骇人。常人见到，只会心觉不详，绕道而行。雁锁见他这般，不由心中一痛，立即缩回被内，怎么也不肯再理他。阿片焦急，她准是误解了自己，怪在自己口舌愚笨，一时不知该说何话，并无嫌恶之意！他一声声唤：雁锁，雁锁——那人不应。他悲痛道：姐姐，我方才、方才是不知说何话，怕失言伤你，我这就去寻神医，将你治好。

古风丨碧楼春

传言道峰山巅住有一隐老，身怀回春之术，有知天命的本事。一匹黑马在山间驰骋而过，背上驮有一人，那人眼底青黑，疲惫不堪。黑马扬蹄，在一草屋前停下。屋外有一妇人，正俯身给鸡喂食。阿片上前问：打扰，听闻这山间有一隐老，身怀绝术，你可知晓？妇人道：道峰山仅有我一人。阿片惊疑。妇人又清理完鸡粪，回头朝他招手道：跟我来。

妇人倒来茶水，两人坐于屋内。阿片问这人姓名，得知为山河。山河品完茶后先开口：我并非神医，这些年的确有不少人来寻我，我仅为他们解惑。事皆有因果，若你信我，不妨将所发生的一切，告知于我。阿片犹豫片刻，最终告之。

日落山头，屋外鸡鸣不断。山河沉吟未决，问：你欲如何？阿片直言道：自然是治好她！山河道：这病治不好，也不能治！阿片气道：何出此言？山河嗤笑：若没有你姐姐，你早该冻死！你姐姐拿自己的福运替你一命和十年安宁，才会在新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你为她寻得仇，失两眼两指，她寻仙人，拿容貌又把你失去的东西给换了回来！你会这般傻？怎还不懂？哪有什么白来的福运！祸福本就相依呐！何不就此收手，从今往后好生照顾你姐姐！

阿片数日未归，柳姐和雁锁急晕了头。碧春楼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姐妹们常聚在一起吃酒叹气。阿片回来，安置好黑马，直接回房大睡三日。雁锁想见他，却始终敲不开房门。柳姐安慰道：他并未生你气，应是累极了。第四日大早阿片就去买了罐蜂蜜，放于雁锁门口。又把轮椅破损之处一一修好。雁锁醒来就见阿片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自己，那人眼里的温柔能渗到她心里去，下意识的就想把脸遮住。阿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重新放回被子，又给她擦走额上的汗，轻声道：姐姐，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本不属于此，却在这里待了十年之久，我突然想去外面看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一年后，碧春楼中人已离去，楼中空空，唯独留下余阳下的一抹孤孤单单的残影。三年后，碧春楼里的姐妹们应当年之约重聚于此，大多是夫妻同来，有的已育一男半女，有的仍是孤身一人。姐妹几个说着说着便湿了眼，互相擦泪，便有小孩问道:娘亲为什么哭？女子哽咽，正欲开口，一匹黑马从街道那头奔来，停于众人前。男子先跳下马，再小心把另一女子抱下。阿片一步一停，将雁锁牵到众人前。众人惊叹——雁锁面色红润，先前的黑痣早已没了痕迹。一人问道：小锁…你的腿？阿片温和笑道：家姐的腿已无碍，只是不大方便，这些年我与家姐游玩过许多地方，各位若有兴趣，可愿赏脸听我慢慢道来?见燕锁不停张望，不知在寻何人，阿片心中一跳，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柳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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