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夏夜纳凉记

作者: 陈金茂 | 来源:发表于2022-07-11 05:09 被阅读0次

    夏至一过,太阳愈发酷热。即便是傍晚,只要太阳还没落入大山的背后,整个山村依然闷热得跟蒸笼一般。

    小时候的我,终日里期待的就是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因为太阳一落山,穿山风便吹了出来,连凝然不动的松涛也起伏激荡,发出“哗啦啦”的笑声。

    过一会儿,父亲就会拿出一把竹扫帚打扫大门前的灰埕。这灰埕约摸二十平方米,是全村人夏夜吃晚饭、纳凉的好地方。勤劳的父亲,总是把它打扫得一尘不染,接着洒上水,消去灰埕上的暑气⋯⋯这似乎成了他每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并乐此而不疲。

    等灰埕上暑气尽消,家家户户的孩子们就倾巢而出,从家里搬出饭桌和竹床摆好。

    夜幕降临,四周的山峰渐渐地褪去翠色,显出兽脊一般的黛黑。天空也开始变得暗蓝,几颗像金豆豆似的星星镶嵌在天幕上。这时候就数我们这些孩子最快活了,有的在冰凉的竹床上打滚,有的绕着饭桌跑跑抓⋯⋯一声“开饭啰——”,小伙伴都倏地回到自家的饭桌前。家家户户像约好似的端出晚饭,有煮芋头咸菜粥的,有黄花菜拌锅边糊的。

    由于母亲是烹调能手,我家的饭菜总是胜人一筹、与众不同。她会根据每天不同的农活,烹调出不同的饭菜,或是补益,或是解乏。

    夏日里的农活比较繁忙,母亲就会在家常菜外增加一两碗特色菜肴。譬如,炒一盘兴化米粉,酝一壶自酿的地瓜烧。而这些特色饭菜一般谨供有下地干活的家人享用的,我们这些孩子是无权伸筷的,只好贪婪地望着这些美食。每当这时,父亲就会疼爱地夹起一大箸的米粉放进我和弟妹的饭碗里,而自己却转身去盛一碗红薯饭吃将起来。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有时晚饭跟平时的截然不同。每每此时,冲好澡的父亲出来了,他腰间总穿条老蓝的棉布大裤衩,坐进躺椅里,一种十分受用的样子。

    饭桌中央摆的是四菜一汤。别以为家常小莱上不了谱,这可是最当令的山里人家最爱的菜了:一是碧绿的空心菜拌雪白的大蒜末,二是细细的咸瘦肉丝炒苦爪,三是筷子长的溪鱼煎得两面金黄又烹了葱姜酱醋,四是一小碟子泼了盐水的炒花生米。汤呢,清淡,丝瓜蛋花汤。汤上飘一层油菜香油。 所有食材都取自自家田园。

    母亲给父亲倒了半碗地瓜烧酒,刹那间酒香和着菜香就弥漫了整个灰埕。隔壁左右的邻居都说:“铁锤哥(父亲的绰号),好菜呀!”母亲笑盈盈地说道:“天太热了,应多吃些清淡的。来呀,坐下来喝口地瓜烧吧!”那人也客气地婉拒:“不啦,我家的饭菜也熟了。”

    这是山村最惬意最轻松的时候,乡亲们边品尝着饭菜边聊着道听途说来的趣闻逸事。没有MTV,但可以倾听灰埕下梯田传来的蛙鸣和蛐吟的交响;没有电视,却可以观尝到萤火虫提着灯笼表演的土风舞。当桌上的饭菜被一扫而光时,大人们就会搂着孩子,轻轻拍着哄其入睡。可就在这时候,形形色色的蚊蚋从草丛间飞出来扰人清梦,四周不时传出蒲扇的扑打声。有时遇上闷热的夜晚,蚊虫也变得特别猖獗,不是靠蒲扇拍打可以奏效的。这时,父亲就会起身到柴火间,抱出一捆干艾草,在风头点燃。顿时,淡淡的艾香随风飘过来。说也奇怪,那些蚊虫一闻到那味道,都逃之夭夭。

    没有蚊虫的骚扰,灰埕上显得更加静谧、沁凉。弟妹们都陆续睡去,唯有我却特别精神,和爸爸并躺在竹床上。头顶上的蔚蓝星空,是一页永远也读不腻的书。我一边轻轻地念着母亲教给我的童谣:“牛郎东,织女西;要相会,隔条溪⋯⋯”,一边寻找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在这个小山村,牛郎织女的传说也有新的版本,常常是长辈们津津乐道的不老故事——

    话说牛郎织女被王母娘娘强行拆散,为了阻止他们相见,她拔出头上的银簪在他们中间划了一下。这一划,就变成了宽宽的银河。可怜的他们,只能在一年一度的七月七夕见上面。可牛郎决不向王母娘娘低头,骑着水牛冲进银河。谁知水越来越深,牛郎危在旦夕。就在这时,一只喜鹊将见到的情形告诉了织女。织女闻信,肝胆具裂,哭求喜鹊解救郎君。喜鹊感于牛郎织女的坚贞爱情,便唤来无数喜鹊在银河上搭起一座“鹊桥”,以解牛郎织女相思之苦⋯⋯

    在我们山里人的眼里,要爱就爱得轰轰烈烈,来不得拖泥带水缠绵悱恻。正如一首“七夕”诗所写的那样:“⋯⋯要是爱得执着/就去泅渡银河/即使被淹没/也强似/两岸相望/默默忍受”不知为什么,长大后的我特别喜欢这首诗,觉得它跟家乡的传说特别契合。

    纳凉,我不仅分享了大自然的丝丝凉意,而且还能增长不少见识,甚至遭遇天外突忽其来的“不速之客”。

    记得有一个夜晚,我和父亲在灰埕上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半夜。就在这时,我被一股强光照醒。我睁开眼,只见天际翻滚过一个巨大的火球。那火球的光亮是那样的强烈耀眼,群山和村庄一下子就被照得如同白昼。我被眼前的㬌象惊呆了,情不自禁地推了推躺在身边熟睡的父亲。父亲倏地醒来,眯着眼看着天上,喃喃道:“这是天火,天火!不知哪个地方又要遭殃了⋯⋯”我不解地问:“天火,什么天火?为什么说有些地方要遭殃?”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对所谓的“天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只告诉我,那天火落到哪里,哪里就会发生火灾,这就是平时人们所说的“被天火收了”。

    就这样,“天火”就像一道谜语植入我的心田。直到升入中学,我才得出谜底。所谓的“天火”,实际是殒落的星球,在经过大气层时因摩擦而燃烧。有一点父亲说得对,这巨大的火球落到哪里,哪里就会引发火灾。这本来是自然现象,但乡亲喜欢将此赋以“惩恶扬善”的色彩,称那被焚烧的地方出了妖孶或是那里的人造了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从而上天派火神“收”了去。

    不知为什么,童年纳凉时的情形,总让我想起秦少游“纳凉”诗中的意境:“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塘自在香。”诗人“携杖来追”选好了纳凉的地方,安上胡床,依“倚”其上,就这样远离尘俗,尽情地领略纳凉的况味。是的,几十年岁月一晃而过,那星空、松涛和山风,合著诗韵一起涌入心怀,彷佛阵阵沁凉,依旧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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