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

作者: 苏子枍 | 来源:发表于2017-05-09 22:06 被阅读63次
    荼靡花开,遍地残红

    -----站在回忆与现实的分界线上,她静静地看着,看繁花如何凋敝枯萎,看梦境如何碎裂成沙,看故国如何分崩离析,看那于九春将尽未尽之时,从黑夜里蹿起的一抹猩红。


        荼靡,它本就是踩在繁花尸体上盛开的那一朵  。          

                       楔子

           暮春三月,桃花依旧这般艳艳的开着,好似这缠绵的春色永没有尽头,旖旎间尽是绯侧的妖娆。那花间的一点粉红若墨染缣素,带着些许惫懒,踏着清风,不疾不徐地攀上花枝寒梢。让人不觉心头一颤,随即便要启唇吟咏出那极尽缱绻的话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世家。”

         同样也是三四月的光景,同样也是桃花开的最是放肆张扬的时节。只是眼前的景象已不再是满山遍野的桃花灼灼。

        眼前,是艳丽的红。大红盖头下藏着的是那略带娇羞的青涩脸庞,将为人妇的紧张与激动使她看上去更为可爱动人,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竟也硬生生的把那桃花逼退了几分颜色。

        那是花儿最初的绽放,不妖娆,也并不十分美艳,却是最接近自然的纯真。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个古老而荒唐的誓言从女子口中缓缓淌出,像山间之清泉,松间之明月,一点一点地流入耳膜,沁入心肠。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柔,但咬字却十分清晰,甚至还略带着几分坚毅与决绝,就好似这不只是一时兴起的冲动,而是在阐述着一个事实。

         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

        挽青丝,结双环,携手同归共白头。

         院里的桃花不知何时又抽出了一根新枝,窈窕于庭前飞檐。早春的露水顺着花枝滑下,恰巧落于快步经过的侍女托盘上的汤药之中,溅起了层层涟漪。


                                   (一)
                         公元923年,后梁

           同光元年闰四月末,后唐乘后梁西攻泽州,派李嗣源率骑五千袭郓州。后梁启用王彦章为帅,段凝为副帅,调集精兵十万,北伐后唐 。          

         “朱友贞昏庸无道,天天饮酒作乐,歌舞升平。梁国人心惶惶,军心涣散,未经战事,却早已是一副灰颓欲败的模样,难道梁历三主,当真,当真是要覆灭在他的手上吗?”

           萧岑端坐于案前,手持一封由洛阳送来的家书,以手扶额,喟然长叹一声,继而将信撂在案上,转身看向身后正哼着小曲儿哄孩子入睡的女子。

         “阿锦说洛阳征兵,他去应召了。这小子,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却不知还有这般刚毅的一面。”

         “国难当头,但凡是有一点爱国抱负的人,都是会愿意为国效忠的。七尺男儿,若不在战场上将豪情挥洒一番,满腔的热血又该向哪里倾诉呢?”

         萧岑笑了笑,道“也是。”

         看着女子怀中的孩子,他突然觉得莫名的安心,被战事所困的种种不安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那可爱动人的小家伙安静的蜷在母亲的臂弯里睡得香甜,糯糯的小脸泛着浅浅的红晕,迎面而来的尽是那小家伙身上的奶香味。萧岑忍不住用手捏了捏他的小脸,也是出奇的柔软。

       “此次唐军来势汹汹,似是要与我们拼死一战了。圣上也是豁出了全力了,阿锦说几乎是全民皆兵,此番是洛阳,开封怕是也不远了吧。”

        萧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细如蚊声,不可闻了。女子像是没有听清,仍是睁着盈盈大眼,充满着疑惑的看向他。

          他叹了口气,说到:“换做是三年前,我定是不怕的,当时年少气盛,轻狂的很,抱着一股不干出一番大业便不回乡见爹娘的热血在这江湖官场上闯荡,心心念念的要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来光宗耀祖。当时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就算为了大事业死了我都不在乎。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萧岑哽咽了,他望着孩子安然的睡颜,瞳孔颤巍巍的收缩着,上牙紧紧的扣着下唇,过了好半天,才硬生生的挤出了两个字。

         “我怕。”

          周围的空气安静的可怕。不安的思绪在这一瞬间疯狂生长,那个他们刻意回避了很多年的问题现在就这样赤裸裸的摆在他们眼前,清晰的让他们根本无处可躲。

          若真的是打战了,该怎么办?他,她们         ,该怎么办......

         风儿在窗前不合时宜的吹着,越过房檐屋角,花枝杪末,吹起帘幕一重又一重,化作无数缕情丝愁绪,撞破吱呀作响的木门,藏匿于房内的每一个角落,又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还是萧岑先开了口,“眼下局势如此紧张,这一战,是免不了的。若真是要征兵,我......定是会去的,只要圣上不投降,我们就还有胜的希望。但是,鸢儿— — ”

          望着女子苍白的面容,萧岑知道,照顾家人的重担即将要压在她的身上,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的衣食住行,都即将由她全权接手。可她只不过是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柔弱的妇人啊,照顾自己的身体还来不及,又怎么能担得下如此重任。他不想,不想她就这样被这个懦弱的国家连累,被冷酷的战争摧残。

         “小宝还小,你要千万小心照顾他,天冷了,别让他冻着,暖和了,要及时替他减减衣服。院里的那棵桃树下还有一些银子,是你的嫁妆,我们还没动过,要是该花钱了就得花出去,别总是省着省着,知道吗?”

          趁着征兵的召文还没有下来,他必须安顿好家里的一切。他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弟弟萧锦寻三年前为了自己的理想远赴洛阳,从此一去不返。却未曾想,还没有得到一官半职,军帖却先于诏书来到了他的手上。

          他和景鸢成亲不过一年时间,却好像已经经历了沧海山田。他们的国家在这一年里疯狂巨变,以迅雷之势迅速颓败,终成了穷途之马。洛阳依旧夜夜笙歌,琴瑟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商女们仍然隔江唱着那凄艾的旧曲牌。梁国的外表依旧光鲜,可是人们都知道,那靓丽的外表之下填充着多少败絮,支撑社会运转的精神支柱,早就在一曲又一曲的后庭花之中被硝腐干净了。

          景鸢依旧低着头,轻轻的哼着古老的乐府歌谣 ,左手环着小宝 ,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裹在小宝身上的薄被。没有更快,也没有停下。

          远方传来杜鹃凄宛的哀鸣,它越过纵横阡陌,迢迢千里,带着一身热烈的赤忱,婉转扶摇,直冲上九天云霄。却在一声惊雷炸响之后飞坠,带着些血色的悲壮陨落于潇潇风雨之中。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爹娘和小宝的。”

          久久的沉默之后,她启唇,两片苍白的唇瓣上下一碰,便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骄不躁,不疾不徐,没有惊恐,也没有胆怯。

         飞蛾扑火,腐草化萤,杜鹃也终将啼血哀嚎。万物各有其道,若欲违逆天理,反其道而行之,必会落得凄惨结局。盛衰之理,皆由天定,万物兴歇,皆会归于自然。

          命运由天不由人,与其垂死挣扎,不如顺随自然,任其自由发展,至于结局如何,就交由天命处置。她只需安排好一切,静静等待结局到来。

          萧岑定定的望着她,眼神里说不清的是失落还是释然。他早就知道她的禀性,却还是不免为她回答的笃定而震惊。

          小宝被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声吵醒,却也不哭闹,只是缩在景鸢怀中咬着手指看他。萧岑伸出手去撩了撩他稀疏的毛发,再抬头时,漆黑的眼眸中却也有了粼粼的水波闪烁。

        “那样最好。”

          他说。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屋外的一枝桃花在一夜间开败,合着春雨未休的绵绵,悄然陨落于一片腐土之上。微风携着层层沙土拂过,只一瞬间,便已将那一抹凋敝的芳华埋葬。


                                    (二)
    天佑八年正月,李存勖命周德威率三百精骑到梁军营前挑战,利用地形优势,以逸待劳,大破梁军,俘获梁军将校二百八十五人,斩首二万级。

          就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站在桃花树下,穿着火红的嫁衣,看他自远方而来,踏着一地骄阳似火,在她面前站定,浅笑着伸出双手—————有风掠耳,摇的花枝乱颤,满树的桃花尽数落下,披洒在她的长裙衣摆,把那倾城颜色染进她的眼角眉梢。偌大的天地间,恍若只剩下了他和她。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梦醒,已是孑然一身。


          同样是无尽的红。

          就像是满山遍野都开满了血红色的花朵,艳艳的在旷野之中招摇。新血的气味伴随着硝烟弥散,缭绕在混沌的天地间,飞舞着,盘旋着,掠过她的发丝,跳上她的眉梢,在她耳边犯肆而张狂的笑着。一声又一声,如阵阵惊雷划破天际,劈出了一轮血色的残阳。

          她不停地奔跑着。踏过森森白骨,越过横尸遍野,鲜血自她的脚下淌过,蜿蜒千里,开出一片又一片猩红色的花。

       “萧岑......萧岑.......你在哪......”

          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在旷野之中。景鸢拨开一具又一具伏着的尸体,却无一例外的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脸,和早已无法辨认的轮廓。不远处梁国的旌旆还在风中高高的飘扬,而它的四周却早已没了能够冲锋的战士。鲜血顺着旗帜缓缓流下,斑驳了挺立的旗杆,也斑驳了她的双眼。

          梁军大败,梁国七十二年的辉煌即将落幕。纵横几十年的心血和拼搏,终究还是逃不开分崩离析的命运。

          大雁在火光中呜咽,子规在风雨里哀鸣,满目间尽是苍凉而萧条的模样。

         许是一个梦吧,梦醒之后,一切还会如初。

          梦里,她躺在繁花的尸体上,看梦境在她的眼前碎裂成沙,看过往的所有美好被生生撕裂,如同蔽履一般被命运抛掷到她的面前。她依然小心的拾起它们,在眼前比划着想要重新粘合,却奈何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萧岑不会回来了。小宝也不会回来了。

         她从梦中惊醒,枕间早已是一片湿润。她翻身,习惯性的伸手向身旁探去,但除了一片冰凉,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身旁的枕头是空着的。距离那次决战已过去了两个月,她却还是时常会梦到当时的场景。小宝在逃亡的路上感染了热病,在她的怀里夭折,爹娘在她找水的空当走失不见,叛军的队伍又在此时入城,大开杀戒,驱赶梁民,硬是将她与爹娘分隔在汉水两头,彻底断了她寻找爹娘的最后一点念想。当萧岑阵亡的消息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内心残存的最后一缕希望终于完完全全的破灭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一路逃亡至此,躲在已不知道多久没有人居住过得房子里,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这座房子的梁木早已腐烂发霉 ,松松垮垮的搭着,好似一个暴雨便能彻底将它压断。墙角堆积着厚厚的灰尘,有蜘蛛在尘土的缝隙间织着密密麻麻的网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摇晃的窗棂洒下满地光辉。她披衣下床,推开简陋的门框,朝远处望去。韶华胜极,春天已经过半,桃花早就已经凋谢,山岗上尽是一片碧绿。

          她驻目,细细的观望着这一片翠绿的生机。忽然,她看到在绵延的草色之中,有一抹猩红缓缓升起,在清风的吹拂之下,随着百草的摇曳若隐若现。

          荼靡花开,遍地残红,此后人间再无芬芳。

          她轻笑,右手抚上新编的发髻,缓缓取下一支白玉鎏金步摇,用簪尖轻轻的划开了柔嫩的皮肤。只一刹,便已有千万朵荼靡在她的指尖盛放。

          那便再无芬芳好了。她已走到荼靡,再无岁月回首,何不让这新新王朝随她的人生一起颓败。凡尘不过一场大梦,荣华富贵是镜花水月,锦绣河山是虚妄泡影。

          那便在梦中为它谋划一场盛大,她要这个王朝永远销匿于梦境之中。

          是梦永远不会醒,梦中不会有痛苦。

          山岗上的荼靡花仍旧随百草摇曳,她挂着浅浅的笑容向远处缓缓走去,白色的衣裳随着微风轻摆,相应相和,恍若与这片火红融为了一体。


                                  (三)

        桃花一酿醉浮生,渺渺不知是梦中。
        幸得十里春风沐,重唤君王归凡嚣。

                     公元923年  后唐国都 洛阳

          大战才将将落幕,洛阳城里却没有丝毫为战事所摧残的痕迹,繁华盛景依然如故。热闹的大街上,画糖画的老爷爷笑嘻嘻的站在摊前,用一支银勺舀起粘稠的糖浆,在炽热的大理石板上细细的描摹着鹰鹫玄鸟,红凤青鸾,引得许多孩童急急拉着爹娘,挤过拥挤的人群,伸着脑袋,扣着牙齿痴痴的看的入神,却也不忘从口里滴下丝丝缕缕绵延的涎水来。

          谷雨才过,还未留下喘息的时间,夏至便已翩蹀而至。人们穿着薄薄的丝绸,围坐在树荫下,摇着团扇,与邻里闲唠着家常。而街头时不时窜过的几道人影,大抵是调皮的孩子在追逐嬉戏。

          景鸢穿过拥挤的人群,身边尽是小摊贩们极尽华彩的叫卖声。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她与他们背向而行,擦着他们的肩头走过,那片人声鼎沸渐渐地从她的耳中淡去,飘向了缥缈的远方。

          她不停的走着,穿过一片又一片车水马龙,渡过停满画舫游轮的江水,只向着一个方向行进。

          不知这样走了有多久,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缓缓地抬起头朝前方看去。

          入目是一片青葱的绿草,合着清风朝她一下一下的点着脑袋,似是在诉说着欢迎。

          在她面前的是一座小小的庭院,门前的篱笆早已腐坏,在风的敲击下一下一下的开合着。虽说是满目的青草油油,仔细看来却也尽是一些野蕨杂草。发黄的门框上缠绕着葛藤蔓蔓,嶙嶙利刺张牙舞爪的直指向门外立着的那个人。

          景鸢静静地看着,良久,她推开了形同虚设的篱笆,一步一步,朝着庭中的那座同样陈旧的别苑迈进。

          推开进门的最后一道屏障,她很自然的走进了那间略微阴暗潮湿的屋子。这间屋子是朝北设的,几乎终年不见阳光,许多喜湿的蚊虫在这里滋生,肆无忌惮的在这里繁衍着它们的后代。

          正对着景鸢的是一张用古沉香木打制的案几,看的出来,它已经用了很多年。细碎的裂缝几乎布满周身,可是沉香的香味却丝毫未减,反而更加古朴浓郁。

          而在案几的的前面,一个少年端端正正的坐着,对着一面铜镜,用最为细腻的那支墨笔细细描摹着他的眉。他的手边整齐的摆放着还未用上的素笔,还有着些半开的脂粉匲,歪歪扭扭的散乱在一边。

         “阿进。”她唤道。

           面前的少年一怔,手中的眉笔顿了顿,竟生生自眉角划下了一道乌黑的墨痕。他的全身突然一阵不自然的痉挛,肩头一耸一耸的轻颤着。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毁,他却依然提着墨笔,保持着最初描眉的姿势,久久不曾放下。

           像是早已料到了他的反应,景鸢并没有过多的惊异,依然自顾自的朝前走去,在离少年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他依旧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她叹了口气,双手抚上他柔顺的秀发,撩起一缕青丝,缓缓抚摸着,芊芊素手从发梢慢慢滑到了他冰凉的脖颈,继而攀上了他的脸颊,一路而上,最终停在了眉心的一道疤形突起,细细摩挲,满眼间是说不出的怜爱和宠溺。

          “三年了......阿姐,三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他终是拗不过这般温柔,支着因激动而不知所措的身体缓缓转身,幽黑的瞳孔抵上了她的眉眼。

          她回以他同样的注视,敛着杏眼娥眉,也是这样静静地凝望着他。

        “是啊,我回来了,并且,再也不走了。”

           她的手指在他的眉心飞快的点了一下,他的脑海里便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再回过神来,却只觉被人使劲一拉,随即倒向了身后的一片虚无。

           没有预想的冰冷与疼痛,他只觉得倒在一片柔软之中,凛冽的青草香瞬间盈满了他的口鼻。沉香独特的气味混杂着身后人散发出的清香,像是触动了某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开关,久违的熟悉感卷携着被封存的记忆一起向他袭来,跌宕在他的心中,久久,不能平息。

          她将他拥入了怀中,像很多年前一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眉,由眉头至眉梢,她细细的描摹着,就像在描绘着一副绝佳的艺术品。

         “十五岁那年的不告而别,整整三年的杳无音信,阿姐,你到底去哪了......”

           说着便有一串泪珠沿着他的眼角应运而下,浸湿了还未来得及洗去的半面残妆。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的脸捧到她的面前,无神的双眼定定的望着他,好半晌,才痴痴的道:

          “阿进,我没有家了......”

             晋王带兵入京,后梁末帝引箭自杀,王彦章率兵拼死抵抗,却终究落败,十万精兵尸骨无存。

           国破家亡,山河不复,昔人早已变作枯骨孤魂。枉这明艳山水,江山锦缎,都不过是他唐军的天下,她的命,她的家,早就随着萧岑的死一起逝去了。

          “阿姐.....”

           他不多言,只是从暗黄的案几下面伸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攀上了停留在自己眉角的那双,细细的抚摸着,继而五指向下陷去,牢牢的扣住了她的指缝,将她的手慢慢抬起,提到了自己的胸前。

        “阿姐,景进这条命本就是你给的,所以如果现在你想要要回去了,我便把它还给你。”

           毫无来由的一句话。

           景鸢的眉头一紧,掌心里传来的少年温热的体温,让她不经有些失神。一瞬间,她恍若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雪夜,孤立无援的孩子倒在一片明晃晃的血红之中,睁着漆黑的大眼,如同濒死的动物一般望着她。那泛着绝望的黯淡光辉,带着厚重的雾霭在她的心中氤氲开来,恍若一朵颓废在暗夜里的荼靡花。

          “我不要你的命。”

            她失笑,一双剪水秋瞳中竟也有了些潋滟水波荡漾。

        “我想要你做一件事。不关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

          她把他的手移开来,让他的手对着自己的手掌合实,幽深的眼眸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他在她浑浊的瞳孔中望见了自己那被朦胧的水汽倒影着的轮廓,带着些许茫然和惊诧,也同她一般是怔怔的模样。

          她长舒了一口气,良久,才缓缓启唇。

        “三年前,恩师的白鸽飞回过这里,带回了一簪白玉鎏金步摇。”

         “那是师父的贴身信物,从不曾离身过。可如今却被白鸽衔至我手里,我心急如焚,未来得及留讯便连夜匆匆出城寻她,却在开封得到了师父的死讯。”

           她低眉,阳光从她长而密的睫毛中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一点一点,跳跃在这夕阳的光辉中。

         “契丹和燕王皆背晋归梁,晋王李存勖之父李克用将终之时,赠予他三矢,命他领兵灭梁以了遗恨。晋王于是尽杀伶人,以血祭父,以此表明其灭梁决心。师父是燕王献给晋王的琴师,自然在屠杀名单之中。那枚步摇,便是师父的遗物。”

          说着,她伸手从发髻之中取下了那一支步摇,递到景进面前。这是由上好的和田玉制成的玉簪,镶金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左右摆动着,与这白玉搭配在一起更是相得益彰。

          他抬眸,快速的扫了一眼眼前的金钗,却又在视线触碰到那枚寒石的一瞬间移将开来。他偏过头去,阳光于是得以泄露他的脸庞。他的上牙紧紧咬着下唇,长而密的睫毛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扑闪着琉璃般的五色光芒。

        “你是说,晋王认为师父是间谍?不可能,这不可能!师父素来喜欢清心寡淡,向往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何曾涉入过朝政。如今不过燕王背弃,晋王便拿师父试问,这未免,未免......”

          他略微有些激动,景鸢静静地凝望着他的脸庞,依旧是轻柔的抚摸着他的手背,顺着他肌肤的纹路细细摩挲。待他的喘息声渐渐平缓,她才又开口。

         “你知道的,那只不过是迁怒罢了。迁怒需要什么理由呢?”

         “可我只是不知,晋王竟会薄情寡义至此。虽然他的雷霆手段,早在十年前我便亲眼所见,但是我没有想到即便那个人是师父,他依然能够做的如此狠决。”

         “性情如此,骨子里就是这副秉性,纵然外表粉饰的再好,也不过是用来敷衍人心的伎俩罢了。”

            她嗤笑,继而又开口。

        “要记住,表像只不过是用来蛊惑人心的掩饰,看问题还需看到本质为好。”

             他静默,双眸紧闭似是陷入了沉思。良久,又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出声问到:

             “既已寻得师父下落,那么阿姐这三年又是为何不曾回来?”

                她抬头看他,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凝重,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手上的白玉步摇感受到了她细微的起伏,簪尾的流苏随着她轻轻的摆动了起来,发出如环珮般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行至洛阳,师父的死讯便已传到了我的手上。突然之间的惊变,让我疲惫不堪,就好像被人掏空了身体一般,空落落的没有着落。或许是这般打击太大,我大病了一场,本想等病好了就回洛阳,可没想到却在永宁湖畔蓦然晕倒,不省人事。”          

               她的嘴角闪过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却又很快的被她遮掩了下去,仍旧是那番不悲不喜的模样。

             “待我醒来,却已是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像是一户寻常人家的房舍,屋子不算大,却井然有序的排列着各种生活所需的物品。”

              “后来我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叫萧岑,是前萧梁王朝的子孙,后迁居于此地,世代以务农为生。我拖着一身病骨,无法立即回到洛阳,便在哪里住下了。或许是出于感激,我们不久便成了婚,隔年,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注意到,她在谈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眼角是向上翘着的,虽然依旧是一张平静的样子,但满目间,却尽是说不出的甜蜜。

             “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和他成婚的第三年,唐军入境,讨伐梁国,晋王李存勖杀伐决断,几近屠城,萧岑战死,小宝染病不治,爹娘与我走散,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满目的鲜红,满眼的残碎尸体,那一次又一次回放在脑海中的场景,是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那样血腥的梦,她每晚都能见到。梦里的萧岑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用手指逗着她怀中的阿宝,画面依旧幸福而温馨,只不过,当她像往常一样抬头看去的时候,在她眼前的却只是一副失了首级的腐体,血流不止的脖颈间,似乎还能看到影约的蛆虫蠕动。

               她将这三年的往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不细说,他也就不去深究。只是,她越是平静越是自然,那其间刻意回避的意味也就越是明显。

             他趁着她出神的时候,把她手中的步摇轻轻抽了出来,起身为她重新簪好。衣袂带起的清风依旧混杂着草木香气,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又缓缓的吐露了出来,让这清冽的气味继续在天地间徜徉。

               “阿姐这次回来,是为了晋王?”

              他很是事宜的将话题带走,扯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她做了这么久的铺垫,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跟她朝夕相处十年,她的禀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她敛了敛神情,冲他微微一笑,满目间,霎是云淡风轻。她将视线移向了沉香木案台,那零散着的歪歪扭扭的脂粉匲瞬间盈满她的眼眶,或粉红或殷红,无一例外的,通通都是红色。

              “红黄二色,自古以来就是帝王之所大爱。对于踏着敝地白骨淋漓鲜血夺得天下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她冷哼一声,从鼻尖里泄出来的尽是嘲讽与不屑。

               “灭族之仇,弑师之恨,亡国之耻。七年筹谋,十年煎熬,这家国天下,桩桩件件,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阿姐的意思是......”          

             “晋王李存勖,以雄图之力起兵河、汾二地,以绵薄之兵攻平汴、洛双城,可谓是意气风发,盛极一时。”

               她转身面向他,嘴角微微的勾起一个弧度,漆黑的双眸中由内而外散发出森森寒气,就像是亘古的冰川将要迸裂,又像是千年积雪将要融水溃塌,这其间的深意,让人光是想来便不寒而栗。

             “可惜人在得意的时候往往容易忘形。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一旦断了,那么取而代之的将会是变本加厉的荒淫,和放纵。”

                她冲他笑了笑,伸手摘下耳边别着的猩红色花朵,为他别上。早上刚摘的花朵此时已经萎靡,随着她的动作一片一片的飘散在空中,等她终为他别好时,却已然只剩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花芯。

             “如今若你以伶人之身入宫,施以顺水推舟之力,则后唐亡国,记日可待矣。”

               他伸手接过了她没有别好的花芯架子,笑着点了点头,随手挽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将那枚花芯簪在了头顶。再抬首,却已然是另一番景致。此刻他容颜尽展,潋滟红衣随风而舞,宛如天边的红日向苍茫大地投下的最后一缕回光。

                “荼靡以至荼靡,繁华似锦的盛春已经过去了,如今,也该是落叶归根的时候了。”

         


                                         (四)

    “小生景进,略通音律,身无所长,唯善度词。承蒙王上关怀,不以伶人之身鄙贱,恩召入宫。臣当生死效忠圣上,优孟衣冠,此生独为君王一人舞。”

                                 开封      永宁行宫      

              “陛下,陛下............”          

              一个小门监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或许是跑的太急,竟没注意到东阁的门槛,硬是被那朱红的横木绊了一跤,失去了重心,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的摸到皇上跟前跪下。

              皇上正坐在纹龙蒲团上欣赏着瑶怡阁的九歌姑娘新谱的《阳春白雪》,正是和风淡荡,雪竹琳琅之时,这小门监的临门一脚倒是没有将人推入化境,却是把他一番高雅情怀给踏的干干净净。

              见皇上皱了眉头,站在一旁的蔡公公赶忙出声训斥。

             “干什么干什么,大惊小怪的,皇上在东阁与九歌姑娘听琴,任何人不许进,你个什么东西,胆敢闯进来坏了皇上心情,来人,给我把这贱东西拉出去,杖责五十!”

             听了蔡公公这一番话,那小门监顿时吓得不行,跪在地下拼命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小人,小人有要事禀报!”

             “皇上日理万机,好容易在这永宁宫避暑舒心,要事要事,哪有什么要事非得现在禀报,真是大惊小怪不识抬举。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

                蔡公公还要斥责,却见皇上摆了摆手,这才收了嘴,退到皇上身后替他理了理衣摆,扶着他站起。九歌姑娘也收了琴,把那本新谱的琴谱收在袖中,扶了扶衣袖起了身。

               琴声已褪,此时的气氛安静的可怕,小门监竟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却依旧是发不出一点声响。

            “不是有要事吗,还要藏着掖着不肯说吗。”

                  清冷的男音。

                  那小门监一听更加惶恐,赶忙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慌慌张张的开了口:“外面,外面有人求见.......说是,说是一位琴师。”            

                “琴师?”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轻轻的笑了笑,以一种玩味的腔调问到:

          “难道这天底下,还有比九歌姑娘更好的琴师吗?”

                “不,不是,小人不是这个意思,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又是一连串清脆响声。

               “他,他自称,自称曾是晋王府的人......说是,司羚姑娘的徒儿.......”

                  “混账东西,盛司羚勾结燕王陷害皇上,是我大唐的罪人,早已被处决。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徒弟,都是孽犯,孽犯当杀......”      

                  蔡公公听完小门监的一番话,顿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的出口掩饰。

                 可是站在一旁的皇上,却似木头一般毫无反应。依旧是淡淡的淡淡的看着眼前人,一言不发。蔡公公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在看到他抬起的右手时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

                “他在哪。”      

                “回.......回回.....回皇上,他在宫前的莲池边,陛下是否...........”

                   他招了招手:

               “不必了。备车,我自过去见他。”

                  “是。”

                  他转头瞥见九歌微行一礼,似是要走。又是笑了笑,转过身对着九歌缓缓道:

               “九歌姑娘请留步。这位琴师想必不是凡俗无名之辈,九歌姑娘不随我一同去看看吗?”

               秦九歌莞尔一笑,又是低身一礼,才缓缓道:

              “唯。”


                            江陵   莲池

               “陛下,那儿便是了。”              

                蔡公公撩起步辇的帘子,上前一步,双手挨着皇上准备扶他下辇。李存勖摆了摆手,示意他去扶着些九歌姑娘,无需担心自己。蔡公公答应了声“唯”,这才恭敬的退到了一旁。

                 他顺着蔡公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水波微涟,满池清荷袅袅而立,睡莲葳蕤,芙蕖聘婷,层层碧绿掩映着还是含苞的子午莲,恰似一副随性恣意随心的泼墨山水画。

               莲池边席地而坐的少年,一袭青衣飘扬。他的双眸紧闭,眉头微蹙,正专注在这缥缈的琴音当中。

              在他的面前没有琴谱,亦或许根本不需要琴谱,他只是随性的任凭双手在身前的瑶琴上勾抹着,那如流水般柔美的琴声就已然这样泄入了所有人的心中,恍若超脱了六界,恍若出离了尘世。少年身旁的檀木三足香炉还在幽幽的往外冒着青烟,丝丝缕缕,与他清幽的琴声交织在一起,绵延直至千里。

                他便借此细细的观察少年。他发现,少年的脸,是自然的白皙,不如他曾见过的所有琴师,是那刻意粉饰的苍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分明,也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赞歌。

               偏就赶上他在江陵,偏就选的这个地点,偏就弹得是这首曲子。他也不愧,是盛司羚一手教出的徒儿。

              李存勖勾了嘴角,轻笑出声。

            那少年见他来了,便收了琴谱,灭了香炉,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一礼。

             李存勖抬手,示意他平身。他上下大量着少年,见少年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出声问到:

           “你是盛司羚的徒儿,当真?”

          “回陛下,草民从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是师父把我从饥民村捡回来,细心照料十一年,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那你可知道,盛司羚背晋归梁,是燕王派到我身边的细作,是我大唐的罪人?”

         “陛下。外人如何误会如何曲解师父是他们无知,陛下如此圣明,怎会不知我师父的一片赤子之心。但倘若陛下执意要说师父有罪,那么现在又要让草民如何为师辩解。”    

          “放肆!大胆妖孽,竟敢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用妖言蛊惑人心.......”

              又是横空一只手挡在了蔡公公前面。蔡公公战战兢兢的朝上一看,便正好对上了皇上那一双愤怒的眼。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望皇上......恕罪........”

             李存勖望着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退下吧。”

           “.......唯”

             收敛了愤怒的神情,李存勖转身看向了少年。不出意料的,他依然是一副不卑不亢,不惊不惧的神情。

             李存勖叹了口气,道:

          “你叫什么名字。”            

           “景进。”

          “江陵景家的伶人。这是这江陵与开封相距甚远,你不远万里费尽周章来到开封,想必是别有所图吧?”

              景进轻轻一笑,却并未马上对他的问话做出回答,只是缓缓说到:

              “陛下可知,这瑶琴有六忌七不弹,分别是何?”

              李存勖不禁失笑出声。这茫茫九州,名贵珍奇的古琴比比皆是。那些白玉琉璃琴,黄花云纹琴,甚至是当年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俞伯牙那把,都不过是借着那些风流佳话闻名于世的。撇开故事不说,就单看琴本身,也不过用了些稍稍名贵的木材打制而成的千篇一律的样式。

              可这瑶琴,世间唯此一把。是在他还是晋王的时候,她亲手做的。而那所谓六忌七不弹,也不过是她当时随口一说的戏言罢了。          

             “忌大寒,忌大暑,忌大风,忌大雨,忌迅雷,忌大雪。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

                景进默默地听着,末了,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他抬起那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眸,只是静静地望着李存勖。  

                “陛下可知,为何意?”

                  李存勖抬了抬眸,别过脸去,只是摇了摇宽大的袖摆,便接口道:

               “一时戏言罢了,何必当真。”

               “何必当真......不过戏言而已,陛下却为何记得一毫不差?”  

               “只是觉得甚有意境,便记下了。”

                李存勖抬眉,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嘴角,又出口言到:

                 “你不愿万里来此,就是为了与我只个谁是谁非吗。你三番五次在我面前提起盛司羚,又用她的话向我步步紧逼,你可知道,就凭这个,你已是大不敬,我完全可以现在就让你葬身于此,嗯?你知道吗。”

                    景进双手抱琴,直直跪下,双膝碰到鹅软石铺就就的小路,传出一声沉闷的音响。可是景进仍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嘴角依旧勾成一个浅浅的弧度。

                 “草民不敢。陛下一向英勇圣明,慈悲为怀,定然不会为一个粗鄙下贱的草民动怒。若是伤了龙体,岂不得不偿失。”

                  这文文弱弱的琴师,没想到竟是这番烈性的人。就算自己面前站着的是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九五之尊,这语气,仍是不见恭敬,反而挑衅更甚。

                 李存勖心头一动,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景进,而是将目光拉长到十米开外的九歌身上。秦九歌看到皇上的目光朝自己投来,只是微微一笑,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九歌姑娘,你也是名动四方的江南才女,才情和修养自然也是登峰造极。方才他弹琴的时候你也在旁边,朕想知道秦姑娘对这首曲子有何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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