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会在主人熟睡时来到他的身旁。
此时此刻,我正与他对视。月光柔和,被厚重的窗帘阻隔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打开手机,将一束微弱的光投向我。
很明显,他的呼吸短促、沉重且极力抑制着。他渐渐缓过神来,眸子里多了几分不安。
“主人,放心睡吧”我满意地咂咂嘴。
他一定瞧见了,我眼皮上下的荧光粉,我刻意没有把眼眶涂满,那样并不真实自然。他终会明白,我是猫,一只正儿八经、身世坎坷的猫。
有一天,我发现生下来就是人形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两年前,我休了学,父母认为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逃了出来。同他们没了联系。人是猫的亲生父母,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
流浪不多日,我遇到一位善良悲悯的男士,他的手分外宽厚,喜欢在我身上蹭来蹭去。他鼻梁高挺,其锋又有几分和缓,他大概比我要大上不少,仍有掩不住的英气。
他刚收养我时,我们都很开心。我尽力掩饰着我是猫的事实,怕他会有什么误会,同时我又对他旁敲侧击,对此事实,他表示接受。甚至,他送了我一只小黑猫,它成了我的妹妹。
不久,他送我去了心理医生的工作室。人类嘛,总是对传统事物保持绝对的忠诚,对异己不加考虑的盲目否定。可是,我并没有放弃他,我努力向他证明我是一只猫,因为他是我的主人。
黄昏,晚霞是红唇和嫁衣。他很难得把我放了出去,再三叮嘱我要在九点之前回来。我们天生爱玩,他说九点我就一定要在半夜回来。
夜半,我敲开门。一阵扑面而来的香气,像一丛娇艳欲滴的彼岸花吸引着我来到餐桌,全是欲滴的菜肴。我有些自责“对不起啊,我回来晚了,你还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给我留着”
“算了不和你计较”
餐桌上有盏短短的烛,因此灯是关着的。餐桌上的美食不很清晰,但我晓得,这会很有气氛。
我大快朵颐,不忘夹给他几块,他一边品尝一边说“其实我已经吃过了”
“小黑呢,给它来点”
他一动不动,沉默着,沉默着微笑。他的眼神在那些菜肴里流动,像是在一个不落地欣赏什么杰作。随后又瞥了一眼我的肚子。
一瞬,他的眼睛开始放大,无限放大,将我里里外外包裹起来,我看见他硕大的瞳里有一把银色的刃渐渐成形,就在它成形的一刹,利刃闪出冷光,悠然而迅捷地向我刺来,仿佛我根本躲不掉。唰!
我闭上眼,大约过了十秒钟,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小黑干巴巴的躺在血泊里,我渴望听到它哪怕是无助地喊救命:喵呜—喵呜—
他大手一挥,手起刀落,它变成了美味佳肴,送进了姐姐的胃里。
他说:心理医生说你有妄想症和精神分裂,要想方法让你走出来,最重要的就是让你面对现实,你是人。
我说:喵呜—
我躲在角落。拼命让自己忽略这种痛苦,拼命把那只猫的惨叫声从我耳朵里赶出来,拼命让自己的眼睛从血淋淋餐桌上移开,却是徒劳。我发疯地颤抖哭泣。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片刻,又像是一辈子。我承受不住了,头嘭地一声像是炸开了。
终于,他沉声说道:你是人。
我说:不,我是猫,不不…
他说:你是人。
我渐渐平静。他是我的主人,我必须原谅他。
渐渐地,我开始什么都想吃,吃了就吐,吃一口也要吐。吐了还吃,再吃、再吐…不出两月,我已是皮包骨,没了人像。他带我去了市医院,首都医院到处辗转,却找不到病因,他们试了不少方法,白白地花了他不少积蓄。
我犹豫着要不要自杀,若我是一只猫,我吃了同类,我该去偿命,若我是人呢?
路边的流浪猫常常会直勾勾地瞪着我,她从我的身上闻出了熟悉的气息。有的干脆远远地绕开,夜里我不再玩那种学猫的把戏,却尝尝听见轻巧脚步声,是否是来寻仇的?
再次看心理医生时,我的前两种病轻了些,却被诊断为中重度抑郁。医生建议要多在街上遛一遛,看一看阳光的年轻人,会有帮助。
回家时,我挽着他,却沉迷于路过的车,车窗里有我的样子:脸部的脂肪几乎没有了,眼眶深深凹陷,眼睛显得更大更精神了。
旁边的人仿佛老了不少,他的嘴唇干裂,几乎是白色的,眼圈是漆黑的夜色,将本来就不怎么大什么的眼睛囚禁住。他头发稀疏得像是亲自拔掉的,眼泪划过。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擅自做主杀了它,我以为这就样会让你认清现实,是我疯了,是我害了你!”
他用手覆盖住哭得扭曲的脸,先是抽噎,忍不住了就放声大哭起来,最后发抖,呜咽。那无助的模样,像极了临死前的小黑。
我愣住了。罪恶感油然而生。
有一个声音:是你害死了同类。你会害死他!
不行!不可以!
眼前他的身体急剧缩小、缩小,小到一个怀抱的大小,躺在我的怀抱里颤抖,簌簌地抽泣。“有我在”
“我带你走走吧”我带笑,“你想试试逃避吗?——还是不要了”
转过重重叠叠的高楼掩映,穿过密密的人群。穿过流浪的狗,可怜兮兮的猫,为了他,我没有停留,穿过曾经的学校,教室里传来的声音求知若渴,穿过父母小区的单元楼,我听见他们其乐融融玩笑,穿过一条我曾经想结束于此的湖,再往前,天空中撒下几缕火红的枫叶。
“曾经,痛苦不堪时,我会想若我是一只猫”
“胆小、脆弱,却惹人怜爱,它不祈求人爱,也不分外爱人,有时候被养在家慵懒过一生,有时寄身天地间流浪”
“它们有没心没肺地权利”
我携他步入吊桥。小时候没搬家时,我常常要路过此地,踏上去之前我会紧紧抓住铁锁链,告诉自己会安然无事,可每当走不到一半,吊桥就会拼命摇晃,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它就会爆裂。我静静地等待末日的到来,那种安静慢慢将我吞噬。
“喵——”破风声传来,一个黑点迅速从我身边擦过,它的一上一下跳动着,因为身体轻盈,即使吊桥猛烈晃动它也能我恍惚间穿桥而去。不畏,潇洒。
许是从那时起,我渴望我是它。
我瞥向怀里,里面空空荡荡。湖面上映着两抹人影,分在可爱。我们在吊桥上晒太阳,我已经好久没见过阳光了。
我说:小时候很害怕这里,吊桥拼命地摇晃,我总以为会丧命于此。现在才发现就算我跑几步它也几乎不晃,想来是心魔在作祟。
他说:难道没有想过拼命摇晃的其实是自己的身体吗?他憔悴的面庞在黄昏的光线下温柔可爱,遮住了一半的夕阳,他的身影一半浸在光明,一半浸在黑暗。
“你背后有锁链吗?”我自顾自地说
铁索栓住长长的吊桥,栓了几十年,风雨无阻。
眼前出现一只小猫,黑色发赤,身上拴着四根比它手脚粗几倍的铁索。铁索一根长过一根,她已千创百孔。猫有个特点,命大。
突然,小猫怒目圆睁望向我,确切的说是我背后的出口。“嗷!”它一边嘶吼一边奋力挣铁索,四周的铁链轰隆作响像是地震。
“没用的,脖子挣断了可怎么办!”不知为何,它的每一挣我的胸口都火烧般的疼痛。
“嘭!”最短的那根竟然裂开了。我来不及唏嘘,画面突然转换。
女孩的面前的男子高大面孔狰狞,变形,扭曲着。她管他叫老师。他用两只手捂住她的嘴,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在邪恶的笑。
女孩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画面破碎。
小猫离我近了些。
铁索又折了一根。它又近了…
画面切换,女人说:退学了,你拿什么养我?想啃老?没用的东西!好在你弟弟出息,滚!挣了钱再来认我!
女孩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挣什么钱,何必呢?
嘭!伴随着画面破碎,又断了一条铁索。这一次小猫竟显露些许人形,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画面中是一个憔悴的男子,一席烛光晚餐,男子憔悴落下一滴苦涩的泪。那滴泪停在半空中,反射出阳光,四周越来越亮,渐渐地我睁不开眼睛,画面碎了。
还剩一根。可是凭它怎样哀嗷都徒劳。大片大片赤色的血从背后渗出,随即传来骨头折断的咔嚓声,再这样挣断了也是死。
闭上眼。
“你背后有锁链吗?”我问。他茫然失措的望着我。
我放开他的手,独自走向吊桥尽头。太阳已经隐去,晚霞如嫁衣依旧好看,我不回首,却能瞟见此人陡然而生的白发。
或许再不相见。
我笑了。
最后一根锁链断开了,它变成一个少女,青春年少,干净明媚,她走进我,我们融为一体。
画面里,男人一手牵着女孩另一手被铁索栓住,女孩晓得男子每次注视着她,就会想起一只躺在血泊里干巴巴的小猫,还有欺骗她吃下挚爱,害她抑郁的自己。
望着女孩身影远去,他的铁索消失了。
我不是猫,可我好像没心没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