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大伙儿吃饭是一道奇观。每次只要老师一说下课,学生们就象一群饿狗,哗啦啦冲出教室,百米冲刺奔向食堂,场面非常壮观。
那天,我冲刺在了最前面,内心充满胜利的喜悦。当我经过初一某班教室门口,一个同样着急的学生从里面飞奔出来,斜刺里撞倒了我。我毫无防备,往旁边栽倒的时候,脑袋直接撞向了廊柱。若不是我反应快,用双手及时扶住廊柱,一盘冒着热气的红油脑花,是要摆在那让全校师生品鉴了。
即便如此,我的脑壳仍与廊柱产生了深度接触,砰的一声巨响后,一阵剧烈的钝痛劈头而来。我赶紧用手摸了摸,一个大包正快速隆起,但没出血。我愤怒地回头,看到那个学生正从地上爬起来。看我向他逼近,他赶紧开口道歉。还没等他那句“我不是故意的”说完,我就一拳朝他打过去了。
他并不还手,只是用双手护住头部。我怀疑他是练过的,要不怎么会让我的每次出击没有落到实处?没了报复的快感,我愈发恼怒。我试图调整一下技法,将王八拳改成直拳,点杀他。正思考着,突然一只大手揪住我的耳朵,使劲一拉,就扭转了我的身子。我刚猜想这是谁的恶作剧,可又觉得那力度不像是开玩笑。啪的一声响,一个厚实的巴掌就扇我脸上。
那人劲儿真大!我一下就被打懵了。好一会,眼前金星散尽,我才看清他是一名老师,姓石。看清之后我更懵了:他为什么打我?!差点香消玉殒的明明是我!我脑子急速运转,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过这位老师,倒是他自己很快给出了解释,他凶神恶煞地又呼了我一巴掌,说:你是想把他打死么?
原来是抱打不平的?我心里嘀咕:我根本没打着,全打他手上了!但他并没有打算听我辩解,继续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招呼我。一会儿,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围观,几个老师也围了过来,他四面看看,歇了手,指着那个撞倒我的孩子,问我:你知道他是谁的崽不?我摸着肿胀的脸,摇了摇头。
他是银行行长的崽!打死了他,你这穷光蛋十条命都抵不上!说完,他夹着他的教案,扬长而去了。
老师和同学们飞快四散,我赶紧地抹掉眼泪跑去食堂,又跑到了宿舍安静地吃饭,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
多年以后,大学时代的一个教师节,我心血来潮,准备写一些关于老师的文字,没来由的想起初二这件事情来。整个初中生涯,被老师责打也属常事,但唯有此事突然之间让我心潮澎湃,一时无法平复。看来,人的记忆对于一些触动灵魂的事儿,是有固定的存储释放模式。那一瞬间,那种对是非曲直的真切感知,象多年前深埋于土地里的种子,忽然发芽。仇恨的藤蔓在我身体内四处伸展,那蓬发的力量如此强大,呼啸在我的每一根血管里。
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本应是两个学生之间的矛盾,演变成一名老师对其中某个学生的羞辱,原因竟是两个人身份的不同。
那个教师节后,我最大的愿望就再次遇见石老师,我去扇他一顿耳光。可一直没有机会。
晃晃悠悠地过了十年。我回老家,在中学对面和一个开着小餐馆的老同学聊天。谈兴正浓,一个人打我面前缓步而过,我一抬头,居然一眼认出是那个混蛋。他面容苍老,但轮廓仍然容易辨认,头发差不多全白,原本只有一点点佝偻的背部弯得更加厉害,走动时有如一只煮熟的大虾。我看见他时,他低垂的眼睛正扫向了我,眼神冷厉一如当年,但很显然,他并没有认出我。或许他压根儿就不记得我。
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一脚就可以踹那个大虾在地上滚好几圈。但我心头却已毫无恶念。
我完全被他的老态震惊了,那粗厚的巴掌呼在脸上,还存着二十多年的日夜都消散不了的隐痛,只是那个施暴者和这个老人不大对得上号。这么多年来,我蠢头蠢脑地任由那些仇恨的藤蔓在心里打结,如今的邂逅,才知道我仇恨的原来只是一个幻象。他不再是那个面色白净、神气活现的年轻老师,而我也不再是那个活在1986年父亲那句话的阴影里的孩子。我们都活在各自生命的刻度上,朝着那个不明确的终点移步而去。我在这个缓慢的过程里,收获了自尊自爱,懂得抵抗与反击,那个可以被肆意羞辱的孩子,早就不存在了。
多年的怨念就象风化的石块,被最后一缕风吹到崩塌,散落成沙。
同学说,石老师在这儿买了地,造了一栋三层小楼出租,成了房东。我算了一下他的年纪,好像应该退休了吧。拿着租金和退休金,他应该在富足的生活里,静待人生落幕。而我所念念不忘的事,大约就是他漫长人生的某一天的家常。他有他的生存观念。我为什么不能把他当年的责打,看成是观念的灌输呢?那么真实,与现实贴切,是世俗的要求,是赤裸的真相。谁还真的相信,普通百姓和银行行长的儿子,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呢?
2018年,一条新闻轰动网络,河南栾川县一名男子拦车掌掴20年前曾经粗暴对待过自己的老师,看完,不禁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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