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日下午4点,我的姥爷去世了,享年八十八岁。
那一天,同在这座城市的哥哥在电话里这样通知我:“你准备回家吧!带个三四天的衣服······”我立刻就明白了,对这一刻,我们都是有心里准备的。母亲几天前就回去了,因为接到了姥姥的电话,说姥爷已经基本不吃东西了。
七年前,阴历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大概也是这样通知我的,我们这些在外地的家族成员,都急急的往回赶,我和表姐一起坐长途车,半路上,她如释重负的告诉我:“咱姥爷又醒过来了!”
但!
这次是真的,姥爷的儿女们,已经给他穿好寿衣,我们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匆匆的和姥姥见了一面,就又匆匆的去往殡仪馆,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棺材、蜡烛、贡品、长明灯······
大舅和二舅在那里守灵,大舅跟我们说:“老人那天一天都没睡觉,始终睁着眼,我进去看他,他还好几次拉着我的手,后来又流了眼泪······”
死亡这件终将会来临的事,姥爷自己也是知道的吧。
二月底的时候,我回过一次老家,见到躺在床上的姥爷,上次见他还是在去年的七月七,那是他的生日,也是我们家最大的节日,过年也许不回去,但是姥爷过生日我们是一定都回去的,那时他的身体状况虽然不好,但是还能坐起来,还能自己吃饭,还能说话。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却已经是如此虚弱了:自己只能动动胳膊,必须有人扶着才能坐起,进食需要人喂,一喝水就咳嗽,还会吐血,要吃止疼药······
但是最让我难过的是他的两条腿,瘦而僵直,惨白无力,皮和肉都毫无生机的挂在骨头上,脚踝一直紧绷着,不能动,这是曾经支撑着整个家族的两条腿啊!真的不忍心看第二眼。他的意识还清楚,见我光着膀子,就问我冷不冷,还跟我说,小义(我儿子)很听话。
他太老了,一切医疗手段都失去了作用,面对逐渐降临到他身上的死亡,我只有拼命忍着泪水。我相信他能感觉到一切:痛苦、无奈、不舍······他始终牵挂着我们,他的每一个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
姥爷的一生在那个时代平凡而普通:十四岁分家单过,十九岁结婚,二十一岁有了孩子,他和姥姥一共养育了六个儿女。他们年轻的岁月我没经历过,但我知道一定很艰苦,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要独自谋生养活自己,两个十九岁的青年就要组建家庭同甘共苦,二十一岁的父亲母亲就要开始抚育子女,第一个孩子降生时,家里穷的连一包红糖都买不起!
姥爷临终前说过,让儿女们给他烧一套纸车马。他年轻时以赶车为生,这不仅是他养活家人的重要谋生手段,也是让他引以为傲的一项职业,毕竟当时整个镇上也只有四架马车!姥姥说,以前姥爷赶车回来,在村口都会响亮的甩一鞭子。
姥爷是个沉默的人,话不多,也不好交际,只知道努力的干活,一直到他干不动为止。他最见不得的两件事是浪费和懒!掉在饭桌上的饭粒必须要捡起来吃掉;每次见到我睡懒觉都会莫名生气,即使我起床后无事可做,也不能睡懒觉!但是,他老了,他只有表达意愿的权利,喜欢睡懒觉的表哥、表弟和我当然也有置之不理的权利。他习惯用大声吼的方式发表意见,比如我和表弟调皮捣蛋,比如舅舅们酒喝的太多。可是,这个曾经的一家之主,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丧失了绝对权威,但是,从他沟通方式的简单粗暴和音量分贝我能想象出,当年他的威风以及儿女们会是怎样的胆战心惊!我现在也是而立之年了,经常会想姥爷、父亲、舅舅们,这些逐渐老去的人,这些家庭中曾经的顶梁柱,这些“雄性”,他们在晚年时,权力、威望都在逐渐降低,在家庭中的位置越来越边缘化,那时的心境,会是怎样的?就像姥爷,一个大家庭的领导者,到最后,即使儿女孝顺,但是身体已经衰弱到不能自主的地步,何等的残酷!
十年前,姥爷开始住院,还动了手术。
手术完了后,一挨到能下床,他就赶紧走到过道里去抽烟!姥爷不喝酒,但是极嗜抽烟,他的烟龄都快赶上年龄了!七年前他昏迷的那一次,晚上,三舅带着我和表弟在医院值夜,那时他还很强壮,翻身需要我们三个人一起用力。半夜,三舅点上一支烟,吸一口,然后慢慢的吐向他,希望能将他即将离开的魂灵,再勾回来,最后奇迹真的发生了,姥爷苏醒过来,又多活了七年!
他去世后的第二天,我替他守灵,也点上一支烟,放在他的棺材旁······
那是殡仪馆给准备的简易棺材,是用薄木板钉起来的,姥爷的身材是很魁梧的,现在,就装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木头盒子里,身上裹着被子,相面盖着一床百子送终的被面,我看过他的仪容:就像睡着了,只是永远不会醒来。
守灵的主要任务是保证香火不会熄灭掉,特别是给他引路的长明灯,那是一个陶土做的长明灯,样子简陋而古朴,棉花捻成的灯芯浸在香油里,点长明灯要用香油点,那两瓶香油是我最后为他买的东西,其实之前我也没为他买过多少东西,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在济南住院时,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说隔壁病床有一个大大的指甲刀,很好用,我立刻就去给他买了回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他很喜欢,就像是孩子收到一个心爱的玩具一般。
他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我们小小的回报就让他如此高兴。
姥爷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要上大庙。亲友们陆续赶来,并且忙碌起来。
葬礼是隆重的,而且繁琐:纸钱要怎么烧、车马要怎么摆、棺材要怎么抬出来、子女们何时磕头、何时嚎哭等等等等。
其实这已经简化很多了,小时候看别人家的葬礼,比这个复杂的多,要请很多人帮忙。要请!而不是花钱雇!一个人在村子里的地位、威望、人缘在这时候最能体现出来。
仪式完毕,大家都离开了,只留下守灵的人,漫长的夜晚,我们开始聊天。姥爷去世带给我的悲痛已经越来越淡,我不流泪,不代表我不悲伤,我不痛哭,不代表我不怀念。正如大舅说的:生前尽孝!家庭和睦、儿女孝顺、物质富足、伺候的也尽心,老人晚年幸福,没什么遗憾的!
第三天,是下葬的日子。
下葬前要先火化。四十分钟,躯体变成了骨灰,头骨、胫骨、肩胛骨还有些样子,其余的真的都变成了灰。等骨灰凉透,才能装进骨灰盒。
之后的下葬仍然是充满仪式感。姥爷最后的几年是在城里度过的,但是还是要回村下葬,来帮忙的人已经到齐,村干部指挥调度,有经验的老者负责指导,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外甥、孙子、外孙,每一种身份都有不同的安排,我和他的另外两位外孙要去给他守坟,而且要在其他人刚一到来前就离开。坟地原来是一条河,后来干枯了,附近几个村的死者都在这里安葬。姥爷的坟地已经买好,已经不是原来的那种土堆样的坟了,而是水泥和大理石做成的方形的坟,很整齐。
这一平米的地方,就是姥爷的最终归宿。
那一天正是清明,来上坟的人很多,有熟识的人,过来打听,知道是姥爷,都有些惊讶,其实姥爷已经八十八了,是村里现存的人中年纪最大的。只是一个村人的一句话,让我很伤感:“这里(坟地)人越来越多,村里人越来越少。”真是如此,我环顾四周,在一大片大大小小的坟中间,来上坟的几乎全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头,如今的乡村,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这就是城市化的代价,城市要榨干乡村的一切:财富、劳力、青年、习俗、邻里、乡谊、人情······最后,只剩一片坟地。
离开的人已经离开,剩下的人还要继续,这就是一个人的最终,等到明年清明,给他的坟前,立上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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