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那个疯子还在唱歌,一连持续了几天,乌鸦像往常停留树枝上,聚成一团,眼珠细小缓慢滚动着,却莫名泛白,与黑色格格不入,时而发出几句尖锐的叫声,一如当年闪着寒光的鬼子的刺刀直戳戳进入胸膛,并来回搅动。
那是五岁的时候,我陪同太婆(爷爷的母亲)种菜,裤子是开大裆的,但绝计没尿过床,太婆是个上了九十的老人,仍背把由木头嵌入的铁锄,钝得锄地需费顶天的劲,经水和石块渐磨成片,菜地只有山坡背面一小块,从塘边到临近的枣树,枣树上布满了野枣,红的,青的,两种夹杂的,孩子中稍矮的仰仗稍高大的,不合群的带有傲气的则找根竹条击落,最后一颗颗捡,对于幼年的人来说,这便是旷世绝伦的珍宝。大人们说,掉地上的枣永远是最甜的,比如沉淀到底的蜂蜜。我提着桶,仅仅是为了事后的饼干方便面之类,老人常喜欢收藏些零食,在某刻作为对孩子的赏赐。
太婆姓桓,罕有的姓氏,至于什么名没人记得,她也从不提起,人们一半敬意一半厌恶,尊敬她的男人不万能先生,村子里仅有几个称得上先生的人,四周望去都是山,而厌恶她的弟弟阿昱,也就是山上的那个疯子。她的一生跟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久难断离,明面与暗地里总有人谈论,几分人话,几分鬼话。
山区里石头该是多的,有棱有角,这个老人身上残留了封建王朝的尾巴,脚仿佛刀削一般,只有巴掌大小,鞋也是老式的绣花鞋,两团淡粉的牡丹映在鞋面,她也没置办过新物什,任凭这两根圆规尖一扎一扎地在砂红土壤上行走,圆规是我老师教的词,不懂到底何种意思,只知道是极像,每次回来脚底板都溢满血泡,一个,两个……治愈的土方法是用针挑,将其内部血水挤出,她也没说疼,咧开嘴笑,没有牙。
“阿昱!”太婆她看着疯子,叫出了声,很快又沉默下去。
“嘿嘿”,疯子阿昱傻笑着,有了该有的模样,眼睛很深邃,跟平常人不一样,总有些未知感。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终归是太婆落了下风,脸上受风刮的沟壑愈来愈深,纹理相互交通,面皮渐趋苍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很早就说过,人总是该死的,死也并不可怕,就当一场化孽,还该还的。没读过书的她时而说出几句稍有哲理的话,我听不大明白,尴尬地听着,坐立不安,着急想要逃离说教。
不万能先生是我太爷,死得很早,我没见过,以致于缺几分血缘归属,比起太爷,我更想叫不万能先生,他是村里老一代的村支书,掌握着极大的权力,所有人都保持敬畏。不万能先生很严肃,我是从照片上猜的,他从来没有笑过,这是我太婆说的,他不苟言笑,刚正不阿,得罪了许多人,背地里有不少捅刀子,但他偏偏聪明得紧,选举时候基本上是他,都冲着他的公正和关心村民生活状况而投票,位置越来越高,直到村支书,村里的分田,扶持经费都由他说了算。一个人当爬得越高,心态便难以保持最初,后终是有些飘浮。
城里的风开始透过大山的重重包围,不万能先生成为了时代的弄潮儿,摆起了官威,架起后门,门槛也猛地抬高,平民百姓不注意细看便会摔个大跤,面目全非。虎哥是外来客,大城市来的,经常锻炼,是乡下人没听说过的健身馆,身手极好,也极为大方,瞬间便拉了一大帮子人,自愿为不万能先生鞍前马后,解决其各种不方便出面的事,当然他是有好处的,圈地,旅游开发,挖土机一辆接一辆进入深山老林,夜晚倏忽便秃了一片,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人,人也不再是人,都开始染了红眼病。
太婆是个传统女人,小声抱怨:“你咋同意了那帮喝血吃肉的人啊?看来是没有几天安稳日子了,唉!”
不万能先生皱了皱眉头,低沉道:“那帮东西果然不怀什么好心,你叫阿昱跟他们说说,地方不欢迎他们。”
疯子阿昱还不是疯子,骨子里装满了正直的骨髓,收到消息后,立即火冒三丈,抄起墙角的柴刀便直奔虎哥的大本营,他们人都聚在一起,喝了酒,个个面色通红,拳头胀得比沙包还大,全是些不务正业的小青年,毕竟这活既轻松,来钱又快,种田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出息!
不万能先生抽着旱烟,城里的烟难以习惯,窗外的鸭子们成群结队,嘎嘎嘎地叫嚣着,他不知道为何,胸口上总堵些什么,喘不过气来,诊所医生说话也吞吞吐吐,仿佛喉咙里咽了石头般,磨蹭得紧,搞得火气直冒。
院门传出吵声,人都开始聚拢,不万能先生披件大衣就赶了出去,太婆走得慢,后脚才到。只见阿昱躺在担架上,流着血,从头上的口子里流出,纱布一放上去便被染红,根本止不住,要不是眼睛眨巴几下,估计也没几个人认为他活着。不万能先生很气愤,他感觉他丢了面子,太婆眼睛突然模糊了,世界都是白的,跪坐在地上,不顾血迹沾坏了衣服,摸着疯子阿昱的头,意图止住生命的流逝。
阿昱嘴角稍微上扬,仿佛在笑。
“还有王法吗?光天化日之下”,平日轻声细语的太婆吼出了声,紧抱着阿昱。
不万能先生铁青了脸,“我决定收回给他们的承包权,你们告诉虎哥,我在一天,休想动这里一根汗毛!”
所有人变了脸色,开始还同情的嘴脸立马换了副,阿燃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带着冷笑,“支书是要断大家财路咯?其他的听你的我一个屁都不会放,今天你敢断我第一个不服气!”
“你们?我对你们不好吗?”
“以前而已。”
“以前!以前!哈哈哈”,不万能先生看着周围的人,突然懂了,直直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土地开发最终还是停了,县城亲自派人调查,所有事都真相大白,虎哥也坐了牢,所有人都仇视整场事件的导火索阿昱,疯子阿昱成为了疯子,太婆没有留住他,平常会见上数面,后他走的愈远,直至山上,见面愈少,甚或不见。
太婆是过年死的,走得很安详,那年我十二岁,打包子(死人时习俗)时没叫其他人,其他人也不愿沾染晦气。我跪坐在床边,太婆穿好了新衣裳,梳好头发,旁边的亲人们在哭,眼泪鼻涕糊到了一起,顾不上擦。疯子阿昱没来,我偷偷想到他,估计是不懂吧!又不禁自嘲。
夜晚,山上闪起橙红色的火焰,一点一点,聚成一团,恍若一头巨兽在吞噬,疯子阿昱站在楼顶,看着那块菜地,所有人都叫他回来,从塘边打水灭火,我直盯着他,楼房周围是空地,火拼命往上扑,窜地很快,他看着我,跟当年对太婆一样,咧开嘴角傻笑……
大人物Ⅱ生与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