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道一以贯之(上)

作者: 格致教练蒋海涛 | 来源:发表于2018-08-30 06:38 被阅读188次

    国学中的领导力6:吾道一以贯之

    “吾道一以贯之”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我所有的学问,都是由一个中心思想来贯穿的。但是这个中心思想是啥,孔子没有明说,于是就成了一桩公案,引得后学者纷纷驻足。

    孔子曾经两次开示过这句话。

    一次是跟子贡(端木赐),语见《论语·卫灵公》。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

    对曰:“然。非与?”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说,“赐啊,你以为我是那种多闻强记的人吗?”

    子贡说,“是啊,难道不是吗?”

    孔子说,“No,我是一以贯之。”

    但到底是怎么个“一以贯之”,子贡没问,孔子也没说。

    还有一次是跟曾参,语见《论语·里仁》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这次的情境有点儿像是在课堂上,孔子忽然叫了一声“参”,曾参一抬头,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参说“哦”。下课后,其他同学觉得这两人的对话没头没脑的,于是就问,“老师说啥呢?”曾参说,“老师的学问,概括起来就两个字'忠恕'。”

    有人认为,这是曾参曲解了孔子的意思,理由是孔子说的是一以贯之,而忠恕是两件事,变成二以贯之了。还有曾参小孔子46岁,孔子活了72岁,就算是这段对话发生在孔子人生的最后一年,曾参也只有26岁,太年轻了,而且孔子对曾参的评价是“参也鲁”,鲁就是迟钝的意思,资质不够,不是上乘根性,还不足以参透这么高深的哲学命题。

    于是后世儒生就抱怨子贡和曾参两个,学生都不会做,不知道提问题,圣人的教诲就这么中断了,好可惜。其实我们都知道,最上乘的智慧是没有办法用言语来表达的,该说的孔子都说了,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

    老子在《道德经》里头说,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一”就是“道”的代名词,就是oneness,“一以贯之”就是用形而上的“道”(在孔子那里也许叫做“仁”,或者“礼”),来贯穿世间出世间的一切学问,所以“吾道一以贯之”,这句话已经说完了,再解释就是多余了,至于“一”是什么样子,那就看各人的道行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但是这样的解释停留在哲学思辨的层次,对于我们平常过日子没有什么帮助。反倒是曾参的解读,我觉得是最接地气的,对我们今天的生活仍然有莫大的启发。

    请注意,《论语》里这段话是曾参的学生后来记录的,因为称呼上用了“曾子”,这也可以侧面映证,用“忠恕”来解读“一以贯之”,不仅是曾参年轻时候的想法,而且是他后来教学的内容,说明他认真思考过,用一生的学问来背书的。

    把精微玄妙的“一”,降格为人世间的“忠”和“恕”,乍一看,似乎有点儿low,其实不然。为了更好地理解曾子的教诲,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忠”和“恕”这两个字。

    说到“忠”,人们自然会想起“忠心耿耿”,“忠君爱国”,“忠臣良将”这些词,仿佛忠就是忠于某个人(君主,主人,领导),甚至到了不问是非的程度(愚忠),这种理解虽不能说全错,起码也很肤浅。

    《左传·宣公二年》记载了一个故事,

    晋灵公是个问题少年,他不喜欢赵盾(晋国执政)管着他,于是想派人干掉他,杀手名字叫鉏麑(chú ní)。这个杀手有点儿意思,黎明时分,他进了赵盾家的院子,门敞开着,一路上没有守卫,透过窗户看到赵盾已经穿好了朝服,正襟危坐,等待上朝,可能是起得太早了,还有些打盹。于是鉏麑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请注意,鉏麑自言自语说,“赵盾这么恭敬,真是人民的好领导啊,杀了人民的好领导,这是不忠。违背国君的命令,这是不信。怎么做都没法子perfect了,不如死了算了。“

    按我们后世的理解,违背主子的命令,才是不忠啊,为什么执行命令杀了好人反而是不忠呢?可见左传那个时代,”忠“指向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内心。我们看“忠”这个字,拆开来就是上中下心,把心搁正了,不偏不倚,无私无愧,这是”忠“。我们现在常说的,follow your heart,不忘初心,比较贴近”忠“的本义。

    《左传》里还有一些关于”忠“的文字,比如,”外内倡和为忠。“,”忠,德之正也。“也都验证了我们的理解。

    我们再来看一则中学课本里的故事,《曹刿论战》,也是《左传》里节选的。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大大小小的案子,即便不能亲自勘察,但我一定依据事实来裁决。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曹刿说,这就是”忠“的表现。可见,古人说到”忠“时,都是对着事说的,而非人,忠于事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敬业精神,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凭良心做事。说得高大上一些,就是做事遵循了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就是忠,违背了核心价值观,就是不忠。

    当然,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一个人单独完成的,做事必然涉及到人际关系,特别是上下级关系,因而“忠”的观念也就延伸到了人际关系领域。

    文天祥被俘后,忽必烈派宋恭帝赵显来劝降,按说皇帝都投降了,臣子还抗拒个啥。可是文天祥不这样想,他最后一次给宋恭帝行了大礼,说,“君臣缘分已尽,圣驾请回吧!”

    认同我们共同的事业,你就是领导;背弃我们共同的事业,你就是路人了。可见,忠于领导的前提来源于大家共同忠于我们的事业。离开这个前提来谈“忠”,只会堕落为“奴性”。

    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忠”本质上是合作伙伴关系的一种表达,而非人身或精神依附关系的一种表达。

    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和孟子就深刻领会到了这一点。

    子路问怎么事君,孔子说, " 勿欺也,而犯之。”犯就是”犯颜直谏“的意思。孔子还说过,”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孟子也说过,“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意思是,要求老板上进,才是对老板恭敬;向老板提好的建议,阻断他的邪念,才是对老板尊重;背后说老板无能,这是贼的行为。

    如果一定要用”忠“来框定上下级之间关系的话,孔孟的话就是最好的注解。后世以为孔孟之道暗示了愚忠,但是我们看到,孔孟的话这里面没有一丁点儿的奴性。

    我们把”忠“解读为 follow your heart,不是鼓励任性。任性是跟随小我(ego),忠是跟随本心(self),荣格用self(自我)这个词来区别ego(自我),这两者有天壤之别。

    《孔子家语·致思》篇记载了一个故事。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不能导,鼋鼍不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鼋鼍不能居也,意者难可济也。”丈夫不以措意,遂渡而出。孔子问之,曰:“子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措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以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成身亲之,而况于人乎!”

    大致翻译一下: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的路上,在黄河大堤上停住马车观水。那里有瀑布高二三十丈,漩涡达九十里远,鱼鳖不能游,鼋鼍停不住,却有一个汉子正准备渡过去。孔子派人去水边拦住他说:“这里的瀑布高二三十丈,漩涡达九十里远,鱼鳖鼋鼍都停不住,想来很难渡过去吧?”那汉子毫不在乎,居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对岸冒了。孔子问他说:“老兄牛掰啊!是不是有法术啊?怎么能出入自如呢?”那汉子答道:“我靠的是忠信,以忠信入水,以忠信出水。忠信把我的身躯安放在波涛中,我不敢有一点私心,我所以能进去出来,靠的就是这个。”孔子对弟子们说,“你们记住了,水都能托付以忠信,又何况人呢!”

    读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彼得·圣吉在《第五项修炼》一书中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

    有一年冬天,彼得·圣吉去一个景点游玩,有一位游客在观赏瀑布时不慎落水。之后他立刻拼命地往岸边游,但是他正掉在瀑布下的一个漩涡当中,所以不论他怎么用力游,都无法挣脱漩涡的拖拽。

    因为水很凉,所以他身体的热量很快就耗散殆尽。奋力挣扎也消耗了他的大量体力。加上救援不及时,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因为精力耗尽而死亡,尸体沉入水底。

    沉下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尸体又浮上水面,被水流冲到了岸边。

    原来旋涡的表面是水流从外往里旋转,所以一旦掉入漩涡,不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它的向心力。但是在漩涡的底部,水流又是从内往外旋转的,因此他的尸体很快就被水底的离心力冲到了岸边。

    目睹这一惨景后,彼得·圣吉感慨道:这个人在生命最后半小时用尽自己所有精力想要完成而不得的事情,在他死后不到一分钟却轻易做到了。

    我猜想孔子见到的这位大哥就深谙漩涡的奥妙,能够把自己融入到黄河水这个大系统中,借助系统的力量来获得自由。

    敢于把自己置身于更大的系统中,就叫做”忠信“,忠于比自身更为宏大的系统,并相信系统的力量。

    由此可见,古人所说的”忠“,不是跟随小我,而是跟随大我。冯友兰先生把这种境界称之为”天地境界“(语见《中国哲学史》)。肯·威尔伯(Ken Wilber)把这种境界称之为”大心境界“(语见《意识光谱》)。

    《易经·系辞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可见,事业乃是”天地境界“或”大心境界“的个人化表达,也就是说,判断你是否“忠”,一个最直接的依据就是你是否有一个事业,而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或一个职业。

    在内听从你的内心,在外追随你的事业,”外内倡和“,大概就是“忠”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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