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作者: 生还者 | 来源:发表于2018-01-16 15:50 被阅读34次

    本文最初写作于2017年3月。曾经有两本书,让我思考了很多。

    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一个感性的人,还是理性的人。从我小时候起,直到前几年,我的家人们总是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迟钝”。事实上,某些时候,我确实是有些迟钝的,比如对某些点击量、转载量上亿的娱乐八卦新闻毫无兴趣。而在另外一些时候,我又是很敏感的,比如读完某些书之后常常会感到沉重,或者无奈。去年读莫言老师的一系列长篇小说时,我就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得比平时沉重很多。在那段时间里,我的脑海中总能浮现出那一幕又一幕荒唐的画面,总能回想起每一个浮萍般的人物的悲惨命运。

    今年,我又开始阅读米奇·阿尔博姆的著作。根据我所查到的资料,这位享誉全球的美国著名作家最吸引人的方面,就是他对生命哲学的参悟,以及对人的生死规律与社会,乃至整个自然世界,甚至是来世的关系的思考。中国世俗文化一向避讳谈论生死之类的话题,很多时候连“死”这个字都忌讳。在我有限的知识面里,中国很少有著作以这一类问题为主题。至少,在当代几乎没有。现在这个时代,如果谁想要去花时间探讨和思考生命的开始和终结之类的问题,多半会被普通人视为疯子。

    我觉得,米奇·阿尔博姆想要阐述的东西,很可能是我比较缺乏的东西。于是,我先去阅读《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这部作品中描述的天堂,不是大多数人幻想中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美好乐园,反而更像是一座舞台,将一个人一生的全部经历一点点地拆分成无数画面,从头开始,一幕幕地放映。五个不同的人,许许多多看似毫无意义的小事,构成主角整个人完整的生命。吸引我的,正是作者的立意。在这部作品中,我没有看到什么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什么宏大的场面和故事脉络,只有简单的词语,平和的描述,以及完全不同于许多虚构类作品的真实感。用我曾经的那个责任编辑的话说,这本书一个“爽”的点都没有。但这正是我需要的。我要成为的是作家,而绝不是“写手”;我要追求的是“真实”,而绝不是无意义的意淫,绝不是虚假的“爽”。我要向真正的名著作者学习。

    《相约星期二》这部更加畅销、更加有名的作品的简介,正在《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一书的作者简介中。注意关注封面封底和作者简介这一习惯,开启了我和这部作品的缘分。仔细回想一下,在某种程度上,我已走过的二十多年生命历程,似乎就像米奇的前半生一样。上学的时候,天天在学校里忙忙碌碌,纠结于某次考试的分数不够高;上班以后,每天都一头扎进电脑和文件里,脑子里只有利润、行情和人脉。对于灵魂而言,更有价值的东西,实在太少。没时间思考什么,或者根本想不到思考什么。直到有一天,米奇在电视上看到,曾经在大学校园里悉心栽培他的那位恩师,那位睿智、开朗、豁达的老人,已经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米奇连忙赶到老教授的家中,这才发现,关于生命,关于死亡,他还有太多、太多没有学到的东西。他必须让老教授用最后的时间,为他补上这最后的一堂课,补上这堂只有他一个学生的课。每个星期二的下午,他都去老教授的家中,聆听这最后的一堂课。他亲眼见证,老教授的身体一点点地衰败下去,从无法开车到只能坐轮椅,从无法自己洗澡到无法自己穿衣,再到吃不下东西,直到最后连说话和喘气都费劲。

    但老教授丝毫不觉得悲哀,更不觉得难为情。他笑着告诉米奇,他现在很享受别人帮他按摩、擦身体,甚至不在乎别人帮他擦屁股。生命的衰老和终结,无非就是一点点地把自己学到的、掌握的能力重新归还回去的过程,或者说,是重新退化回到婴儿期的过程。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还有机会去接受采访,去和别人谈话。米奇问老教授,如果重新给他一副健康、强壮的肉体,让他重新活一天,他会怎么活?老教授笑着回答:会吃三顿简单而美味的饭,和家人们、朋友们在一起玩一天,然后一直跳舞到深夜,跳累了就上床睡觉。他解释的原因很简单:只要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或多或少地依赖别人,而不是只有幼小和衰老的时候。他用尽最后仅剩的一丁点力气,告诉米奇,努力去和所有人和解,更要和自己和解;尽可能不要被无用的世俗观念束缚和迷惑,坚持做自己,不要迷失自己的本心。到最后,米奇拥抱即将告别人世的老教授时,老教授流下了两行泪。他有些不舍,也有些伤心,但更多的是欣慰,是对坚持来听自己最后一堂课的学生的赞赏。

    和米奇相比,也许我是幸运的。我不需要等到中年才开始消化这些道理。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对衰老的感悟。读完这本书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的姥爷。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离去的亲人。时至今日,姥爷已经离世七年了。但我始终忘不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我从小跟着姥姥姥爷长大,对姥姥姥爷的感情要更深一些。在我印象中,姥爷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几乎跟谁都不对付,跟谁都吵过嘴,无论是跟姥姥,还是跟我妈和我舅舅们,都闹过矛盾。有一年的春节,他竟然还跟我爸大吵了起来,闹得一家人不欢而散。当时我还太小,不明白为什么姥爷会和我爸吵起来,只记得我爸被气得面红耳赤,想哭却又强忍不流泪的样子。但有一点我记得更清楚,那就是,姥爷唯一从来没有发过一次火的人,就是我。他唯独对我一直都好。在我刚会走路的时候,姥爷就牵着我的手,去市委党校大院里面的喷水池前面玩。我从小就喜欢水,看到四处飞溅的水花就感到高兴,就会一边乐、一边摇头晃脑。姥爷牵着我,一步一步地爬台阶,一直爬到大水池的顶端,让我看大片的水花四处飞。记得当时海边有个钓鱼场,入口处有一块竖着放的大招牌,上面写着“国际钓鱼场”——其中“鱼”字用一只黑色鲤鱼代替,招牌四周还画着大片的海浪。姥爷总喜欢带我去那里走。每当走到那块招牌前方时,姥爷总会停下来,一字一句地把那些字指给我看。为了逗我开心,他不但把腔调拉长,还故意把钓鱼场念成“钓狗场”。每次我听到那句“国——际——钓——狗——场”,都会乐上半天。我高兴了,姥爷就更高兴了。

    我初中毕业那年,姥爷听到我被五十八中录取的消息时,非常高兴,脸上乐开了花。他对我说,毛毛啊,你一定要继续努力,争取将来当上个副总理,再当上总理,最后弄个国家主席当当。全家人听了这番话,都笑得合不拢嘴。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说出这句话之后不久,姥爷就病倒了。病毒侵入了他的肺部。当姥爷开始住院的时候,我正忙于学业,再加上住校,一周只能回学校一次,因此也没有什么时间去看他。有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到医院去看姥爷,姥姥坐在床边陪护。记得那天晚上,病房的灯光很昏暗。当时好像有几盏灯坏了,或者只是没打开。我和姥爷说了好几句话,但他似乎没听清,只是躺在床上摇头。我只能看得到他的嘴唇在动,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现在,我也记不清那一天姥姥转述给我的话是什么了。

    过了一段时间,姥爷出院了,但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再后来,家里多了一张医院里用的病号专用床。姥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消瘦,只能靠人抱上抱下。期末考试之前的那一周,我回到家里,看见姥姥正和请来的护工一起为姥爷翻身、换衣服。姥爷看到我回来了,眼神中重新冒出光泽,但却已经说不出话了——至少当时他没有对我说。我站在姥爷的病床边,站了很久,握住姥爷已经变得干枯的手。我也没有再说出什么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姥爷的身体已经干枯得只剩下骨架,小腿瘦得只有我的胳膊一般粗,全身上下的皮肤都黑得不成样子,也皱得不成样子,嘴角滴下的口水都流到了床铺上。我有点想哭,但没有哭出来,硬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我知道,姥爷肯定不愿意看到我掉眼泪。直到我妈在外面叫我,我才离开。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姥爷。几天后,当我考完最后一门考试,正准备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爸打来电话,告诉我,姥爷走了。当时我挂了电话以后就愣在原地,整整好几分钟都没反应过来。现在我还记得,姥爷的遗体火化那一天,姥姥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的那句话:我再也见不着他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姥姥伤心。那是唯一的一次。

    现在,我在想,当姥爷的生命到了最后一刻,他和这个世界和解了吗?他放下了他和我爸的矛盾了吗?我觉得,他那么古怪倔强的一个人,应该不会明白什么是宽恕、什么是原谅吧?后来爸妈告诉我,其实姥爷是基督徒,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或许上帝把他带到天堂去了。或许是这样吧。虽然我不记得姥爷是否去过教堂或者做过礼拜,但我确实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圣经》。我愿意相信,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上帝会宽恕他,也会教他的灵魂如何去宽恕其他的灵魂的。只是,他在生命中最后的那段岁月里,肯定没有也不可能把折磨他的病痛看淡。因为那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我和我妈说起这些,她说,几乎所有人病危、将要死的时候都差不多,基本都是这样。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或许是我还没有什么资历去谈这一类的事。又或许是……

    2017.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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