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姜氏是我曾祖母（方言叫太太）
生于一九一七年，甘肃省甘谷县人
和大多数小脚老太太一样没留下名字
她一生行走的村庄在方圆几十里范围内
公元一九九零年，甘谷县西北山区雹灾
小麦绝收，一九九一年也一样
孙辈们先是每人背着一百多斤洋芋扒火车
去陕西换回包谷，后来火车不让上车
包谷吃完了吃糜子面
为让糜子面多吃几天掺进了少量麦麸
老太太镇定地拄着拐杖，计算口粮
亲自将粗糙的面熟练地烘成硬饼子
大大小小的孩子吃得急切
而她吃时先掰碎，在掌心揉成粉，舔一口
喝一口水，用仅剩的牙嚼嚼，咽下去
老人盘腿而座，神态安详
如今又流行吃粗粮，我却毫无食欲
接二连三孙辈中一人到宁夏谋生
四人远走新疆，最小的十三四岁
烧锅炉，种地，放羊，打零工
老太太多次问我火车长什么样
那些狠心的晚辈她抱大一个
被火车带走一个
我在她耳边大声地念信报喜不报忧
或依她的意思写信，她盯着眼前的一处虚空
反复嘟囔：娃娃们好着么
像在问，又好像在给自己说
一九九六年我也离开家乡
一九九八年夏，老太太水米难进
几度昏迷，穿上了寿衣
我和一亲戚给她画棺材：牡丹，荷花
菊花，梅花，一山水，一鹤展翅飞
恍惚中耳边全是她拐杖碰地的咣咣声
她去填坑了，她去喂鸡了，她门口晒太阳
去了，她不是说要等我毕业，看我工作吗
她不是半夜憋住嗓子眼里的咳嗽，轻柔地
给我拉上小时候踢开的被子吗
她不是把我拉到背后护着，避开巴掌后
耐心地举例讲为人处事的道理吗
七十年代她腰疼得厉害，不是挺过来了吗
老太太果然又挺过来了
棺材空放着，用来装丰收的粮食
她又和村里仅存的几位老人坐在热炕上
相互尝酥软的糕点，谈笑，抹眼泪
当有老姐妹故去时，她一言不发呆坐半天
每年杏花开时，亲戚朋友邻里乡人齐聚一堂
为老太太祝寿，子孙满堂
这是对老太太大半生含辛茹苦的回报
老太太三十多岁时失尽家产
丈夫郁郁病逝
婆婆和公公于公元一九五九年活活饿死
她孤身一人
抚养大子女五人
抱大孙辈八人（周济十四人）
照顾玄孙十一人
二零零三年冬，老人卧床半月，吞咽困难
见到时她已口不能言，我握着她浮肿的手
她另一只手费力地解开老式对襟扣子摸索
好半天，五指缓慢松开时一粒糖落在我掌心
她目光湿润，看着我剥糖纸，她目光慈爱
看着我费力地剥开彩色的糖纸
糖已融化，带着体温
我们轮流照顾
她陷入似睡非睡之中
爷爷反复考虑后说：“妈，您要走就走吧！
我大姐二姐已经走在您前面了……"
中午，我魇在梦中
老太太笑着说：你有了工作，我放心了
来来能考上大学……
来来是小妹的乳名，我惊醒时小妹在眼前
小妹说她梦见了太太，急得不行，请假来了
我说太太身体已垮了，怕耽误学业瞒着你呢
你快去看
我去时屋子里异常安静
陪伴的人说太太看到小妹后溘然长逝
她的脸腊黄，嘴角含笑
亲人挨个看完后
前来帮忙的人拿起一张纸
将她的脸轻轻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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